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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乾:即心安处是故乡(外一篇)

发布日期:2014年07月11日

作者:张智乾 

 

    张智乾,笔名静观。1975年生于福建。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硕士,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财政学博士。财政文学会副秘书长。现任办公厅财政信息公开办公室处长。 

     

  北京雾霾稠到令人无法呼吸。适逢假日,呼朋唤友,举家出游江西,并梳理碎片化的思绪。 

  当阳光无遮无挡地扑面而来,竟感到晕眩,一时恍惚起来。租车奔驰在宽广无边的高速路上,摇下车窗,窗外一派姹紫嫣红。野花像恋人的眼,燃烧了一路。南方的路和北方的路,一个婉约,一个苍凉。不禁想起,大学刚毕业入部后到内蒙古专员办锻炼,在大雪纷飞之时攀上大青山巅。塞外高山兀立,大雪如席,万籁寂静,只有一条淡黑色的羊肠小道向白茫茫天际延伸……此时北方已经披上深秋的颜色,千里之距,却让眼前变化万千,不禁感叹自然的力量。 

  江山仍然如此多娇, 北飞的南雁转眼间却已不复少年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年轻时的意兴飞扬,到中年时的慷慨沉郁,或许就是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经千般事、品千个人中,不经意中化出来的吧? 

 

  来到明月山已是夜深。一人在山间路上行走锻炼。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小道寂然。在明月白露之间,隐约有桂花香味飘来。 

  桂花,我一直以为只有江南才有,看来是错了,只要深秋,整个长江南北,都有此香氤氲,那是一种缠绵悱恻的气息。桂花每年开花在秋冬之际,寒雨一来,遍地零落,香气消殒,绚烂而短暂,像我们的青春…… 

  忽然想起日本散文家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一书中的句子:“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人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呵,我爱桂花香,爱那如梦幻泡影般的暗香浮动,爱那浮世绘般的暗影氤氲,爱那短暂、华丽而又高贵的小生命! 

 

  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游览江西明月山,最让我欢喜的是那一路相伴的小溪,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不时有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个阴凉的所在。北京最缺的是水,更难得一见从山间倾注而下的一弯溪水。每次靠近这清冽的一泓,总情不自禁捧起一掬濯洗脸庞。 

  这溪水,不仅洗亮了我们的眼眸,更养育过往日那山下的人们吧?“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受惠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他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吧?无边的远方,无穷的人们,在生命的深处,与我们也许都有意味不尽的关连…… 

 

  从明月山到三清山的路上,耳边萦绕着勃拉姆斯的音乐,与这绵延的群山辉映,更显气势磅礴。勃拉姆斯的音乐是夕阳下缓缓流动的长河,是宏阔而宁静的内心独白,既有雄浑的力量感,又有深远的思索。激荡的音符与和缓的曲调交替出现,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冬日的火炉旁出神,回忆壮年时与孩子在夏日嬉戏的时光。曲中有着悠远的宁静和惆怅的底色,又间杂着跳跃涌动的欢乐。而远处群山的曲线就像音乐的节奏,时而舒缓,时而激荡,体现着大自然的力量和包容。 

  人生应当像这勃拉姆斯音乐和连绵起伏的山峰,既有激情和狂飙超越,又有宁静和沉潜内敛吧?一个人只有走到了人生的“水穷处”,才能坐看云起,作直指心性的返本观照。一味的顺境和快乐,是难以令人反观自心的。韩国首位女总统朴槿惠12岁成为青瓦台“第一千金”,22岁时母亲遇刺身亡,27岁时父亲又遭暗杀,退隐近二十多年后,才又重新入世……正是这数十年间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正是内心危机时涉猎的中国古典哲学,正是长时间的沉潜和痛苦思索,使朴槿惠找到了宠辱不惊的强大内心。她说:“人生一世终归尘土,就算有百年光阴,也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涟漪,因此重要的是要活得正直和真诚。无论受到多大的考验,只要与患难为友,视真诚为前行道路上的灯塔,那么到最后绝望也会锻炼我。” 

  离一切相、于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金刚经》的开示。一个人,如果拥有一双看透幻象的眼,拥有一份深厚的爱,拥有一颗淡定的心,生活中的纷扰应会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吧? 

 

  三清山兼有黄山之奇,又有华山之峻,美不胜收。山中半夜,月已西沉。从房间出来散步,繁星满天! 

  星空的洪流无声地在头上流过,密密麻麻让我晕眩,静穆得令人不敢喘息。所有人都睡了,静悄悄地满山就我一人。往山间小路走去,星空下被微风摇摆的树木的暗影严肃地立着,似乎每瞬间都在生长,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面对一个崇高的圣者,好像走入了一座严肃的庙堂。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泛起了乡愁。二十多年前家乡的夜空也是如此清亮,满天密密麻麻的星,银河静谧地从天的一头向另一头流过。小城包裹在洪大的星空里,像一个小而紧的核桃……离乡后,多少路走过去了,我们已走了很远很远了,走得皱纹悄悄地从额头爬到了嘴角,白发悄悄地赶走了黑发。最终发现,生活永远在别处,当你真正到达一个地方,一段道路就画上了句号,另外一段道路开始,远方的远方仍然是远方。生活总是这样的吧,由无数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沉默的失望组成,在无奈的悲伤、淡淡的幸福、最终的平淡中流逝…… 

  如果这样,“纵有千年铁门槛,总归一个土馒头”,那么在弹指般的现世,如何找到安身立命之处?想起了王阳明。1506年冬,由于朝中权臣的迫害,阳明先生从政治文化的中心北京被贬至荒蛮瘴疠之地贵州一个叫龙场的地方,“荣恩降受”驿丞这个小官职。风雨险道,深泥陷马,一次次磨砺躯体的苦难,一次次淘洗灵魂的心旅。对这一切,阳明先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在贵州龙场大悟之后的二十几年里,他逐渐从命运的低谷中挣扎出来,建功立业,其心性之学在他生活的明朝中叶就由潜学而成为显学,但他对此仍然淡定自若,专注人格的养成。他传授的心学,浓缩起来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当最终到来的死亡中止了这颗思考着的大脑,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里包含着多么令人震撼的巨大的精神自信——真正的欢喜,是从心中迸出的良知和光明!当一个人被掷入了这个世界、囚禁于自己身体、沉浮于命运之波,他能保持初心和本意,安享生命的不确定性,始终问心无愧、淡定光明吗?在风雨如晦的时刻,他能穿越无边的喧哗与骚动,始终抱定自己的谦虚和朴质,孑然一身无畏地担当一个大宇宙吗? 

  这样一个降伏内心、超越自我、从容淡定应对万事万物者,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赋得七律一首纪游并自勉: 

  相见时难别亦难,年华如瀑我如船。 

  几时束发负笈去,而今揽镜两鬓苍。 

  相逢有缘春风醉,兴尽舟归秋水茫。 

  此去烟波三万里,即心安处是故乡。

 

走,让我们看场电影去 

  最近,重温《海角七号》,再次被小人物的悲欢,光影的温暖,细腻的感情,好好地感动了一把。似乎始终有一双悲悯温情的眼睛在凝视着小人物们,透彻淋漓又欲言又止,夕阳下燃烧的大海,南国的夏日,摇曳的青草翠竹,和惆怅绝望的男性日语,都令人欲罢不能。呵,电影,一场光影摇曳的梦! 

  《海角七号》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多年后,迟到的日本恋人的情书抵达台湾原住民女子小岛友子手中时,当年的少女韶华已逝,当那双被岁月爬满皱纹的手拿起泛黄的信件时,友子的背影,宛如南方地区寻常得太寻常不过的老妇。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收到她初恋的情书,她头脑里浮现的已经不再是对负心老师的种种抱怨,而是青春年少的种种美好和自己钟爱的情人……镜头回到了1945年的基隆港,友子穿着白色毛衣、带着白色的针织帽,焦急地等待着那位已经相约私奔的日籍老师。码头人头窜动,友子左顾右盼。但知道当船笛响起,船就要离开时,她最终还是发现了。怯懦逃避的老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她最后一眼,在船边站着一排挥手告别的人们,唯有一个萎缩的脑袋胆怯地低垂着。她嘴角开始抽搐,不可置信的眼泪即将落下。电影落幕,童声歌唱还在继续:“男孩终于来摘她,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着他不理,只好由他摘取。玫瑰、玫瑰、红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海角七号的爱情在采摘前就夹进了历史的书页中。于是,男女主人公可以在无尽的岁月里哀怨或者思念。对于日籍老师来说,友子永远是那个戴着攒了很长时间钱买来的帽子的女生;对友子来说,那个男人永远是那个有着温柔声音的男老师。在50多年的时间里,他应该是可以有机会来看友子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恐惧吧,恐惧记忆的变形?其实,对于他们,相互之间了解又有多少呢?多少爱,起源于不了解,而终结于深知,我们把一切洁净完美的东西赋予出去,殊不知对方往往难堪此负。随着年华老去,“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可是又有谁“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在《红楼梦》里,所有深刻的爱都以分离收场,所有凑合的夫妇却以平静终老——对爱情寄予太多的期望,本身就是红楼一梦。“与其相濡以沫,不如思念于江湖”。 

  总有很多的如果:如果林黛玉没有被掉包,如果《泰坦尼克号》的杰克没有死,如果《海角七号》的男教师没有走……更多的人是如愿以偿了,当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上帝嘲讽的笑声在围城里回响。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当第二天醒来,青春期的诗歌变成了成人的散文,新写实主义粉墨登场。托尔斯泰晚年的时候,与妻子的争吵和隔膜,让他沉浸在精神的无边苦难中。这种苦难使他虽然在豪华的庄园里,却承受着比生活在炼狱里还要多的煎熬。伯爵夫人是一个受世俗价值观左右的凡人,她无法理解托尔斯泰的思想。伯爵夫人要强占丈夫的日记,她害怕日记中有对自己不利的内容,日记的发表会让自己蒙受羞辱。为了得到丈夫的日记,她甚至以服毒或投河自尽来要挟。这是一场悲剧,但如果回想起多年以前,托尔斯泰刚刚爱上索菲娅时的激情时,这则可能是一场喜剧。托尔斯泰在信中颤抖地写到:“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三周以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这回一定说。但每次都怀着懊悔、恐惧和幸福离开……您是一个诚实的人,把手放在心窝上,不要着急,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着急,您说,我该怎么办?……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您说,您愿不愿意作我的妻子?” 五十年后,托尔斯泰不堪忍受索菲娅的聒噪,离开了莫斯科郊外的住所,在82岁高龄又一次出逃,三周后病死于一个偏僻的小火车站里。 

  现实世界是无梦的,再纯粹、再惊心动魄的爱情,往往也隐藏着深刻的自恋。欲望是爱情的燃料,叛逆是爱情的助力,寂寞是爱情的花环,虚荣是爱情的风箱。当罗密欧爱上朱丽叶时,当梁山伯爱上祝英台时,当贾宝玉爱上林黛玉时,其实,他们只是为自己心醉神迷。24岁的外省青年阿尔芒在巴黎读完大学取得了律师资格之后,凭着祖传的每年八千法郎的收入,“把文凭放在口袋里,过几天巴黎那种懒散的生活”,在巴黎租了房子,雇了佣人,养了一个“小家碧玉,温柔而多情”的情妇,同时与朋友一起整天出入各种风月场所寻欢作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他邂逅了巴黎名妓外号“茶花女”的玛格丽特小姐,并立刻展开了对她的追求。但他的内心却始终不肯相信妓女也会有真正的爱情,所以从占有玛格丽特的第二天起,猜疑就占据他的心头,第三天就认定玛格丽特欺骗了他而发出了一封羞辱和谴责她的绝交信。然而,当他听到朋友祝贺他得到了“可以替他争面子的不容易到手的漂亮情妇” 玛格丽特之后,在虚荣心的作用下,立刻后悔起来,并给玛格丽特发出了请求宽恕的信。其实,在阿尔芒心目中,占有巴黎名妓的虚荣心的分量要比对玛格丽特的爱情的分量重得多。也就是说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份拥有名妓的虚荣而不是一个普通女人的爱情。正如书中玛格丽特当面怒斥阿尔芒时所说的那样:“你,你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景况,你要我保留我的虚荣心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想保持我过去的奢侈生活,你想保持我们思想上的差距。”记得台湾诗人郑愁予写过一首诗,被歌手齐豫深情地吟唱,大意是说:地上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天上的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隔膜也许是人类最大的、难以克服的宿命,而在这个意义上,爱情往往是昙花一现的幻觉。但是,我们的孤单又使我们像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一般渴望打破这层隔膜,于是,我们恋爱,在激情燃烧的状态之中自以为打破了隔阂——其实只是在梦中当了一回崂山道士。我们一厢情愿地播下了感情的龙种,而往往收获的却是幻灭的跳蚤。 

  佛陀提出:“众生身根,根本种子,悉不清净,不可具说。” 如果说尘世不净、无常,那么我们如何得到心灵的温暖?影片中的友子依靠回忆,而现实中的我们,则更多需要艺术的安慰。那个戴着白帽的少女永远定格在胶片中,她孤单地站在人潮汹涌的码头,等着爱人出现。下一刻,她抿着嘴唇、不敢置信情人的背叛,在即将崩溃的片刻,纯洁的童声《野玫瑰》响起,歌声顷刻间消融了我们冰冷的灵魂。 

  走,让我们看场电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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