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梦
发布日期:2014年07月11日
赵兰
赵兰,汉族,生于1975年,四川省江安县人,江安县财政局职工。爱好文学,偶有文章见报刊。
家
我挑着一担竹片回到家,院门敞开着,地上落满了好几个秋天的竹叶。我放下担子,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又喊了一声“小妹,饭好了吗?”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答应。推开房门,里面空空的,像是一颗等待成灰的心。我走到大门口,周围是青黑的山林,看不见回来的路,我们的家——衣衫褴褛地畏缩在山谷中瑟瑟发抖……
许多年来,这个梦一直重复出现,梦中的家在偏远的深山里。
记不起是如何离开她的。年复一年,年轻的手已变得粗糙有力,一条条细细的纹爬上我不再青春的额。年老的父母,年幼的妹妹,无边的牵挂,占据了我多年的梦境。梦中,我都回到这个幽远的山林,不是挑着竹片就是从山外背着重负走在曲折的山路上,视线所及皆是竹,玉树临风或是气节卓卓,我的家,伶仃地等在小路的尽头。而我,站在家门口,踩着湿湿的泥土,茫然无措。仿佛回来晚了,错过了早饭时间——家,也是墙灰脱落苔痕青青了吧。一直以来,我都被这样的梦折磨着,似乎那个家一直呼唤我回去,我们成了她永远的劳力,即使走得再远,她也能唤回我们,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行走在望不见尽头的山路上,两边是数也数不清的竹子……
我们的家羞涩地依在山的脚下,只是房子周围一溜倔强的青石圈着一块白石灰的坝子,才使房子折射出山一样的豪性。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家的荒芜。父亲一直梦想有一天能够小房换新颜,换成长排平房的那种,赭红色的瓦檐,正屋顶上最好雕刻有突出的图案,无论站在山的哪个角度,都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气派和舒适感受。我不明白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怎么会有如此设想。或许,也是源于一个梦吧。至今还记得父亲打扫干净院坝,拿着长扫帚,来回度量着屋檐的长度,以他的思维估算着该用多少石料、砖、瓦……我们永远不会有父亲那种热望,那样快乐而急速的思维能力,打量一下地面便认定该用什么样的石板。我们再也不会像父亲那样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园,可以任意畅想,再也不会有了。
终于,我回家了:小房子已经衰老了,如同清纯的村姑,因为久长的等待和翘首而变得步态蹒跚了。房前屋后尚有几堵破墙昭示这儿曾有过的痕迹。曾经倔强的那一溜青石,是父亲亲自夯筑的,也是湿着脸。家已经面目全非了。
这已然是一座被荒芜了的破房子,只有拥有过她,最终又扔掉她远走的那个人,把她当作家园……
我常设想自己应该是一个不算很强壮但绝对勤快务实的劳力。若真那样,我还会琢磨种点茶或是药材什么的,在浩渺的竹海烟波中,像矮而壮的栅栏,结结实实地围护着我的家园。房子可能会翻新,宅院会扩大,最好是发动村民修一条公路,要不然,运费会超过买砖瓦的钱……我不知道当初为何背井离乡去寻找新居,当我体味创业立家的艰辛时,才体会到扔荒土地和家园的痛苦。无数梦中,我梦见自己同父亲一样,站在院坝中央,望望无际竹海,密匝的竹林中不见一块出炉的砖瓦,却自在地计算着新房子的用量,越想越高兴。梦醒后总要呆呆地回想一阵。
这是我一个人的荒凉。我独自在内心承受着广袤竹海中渺不起眼的那一块荒凉。尽管我最终可以不耕而食,不筑而居,存活于世,但这种自立却难以消磨心中郁结的遗憾,我终生都会为没有认真当农民,没完成房子的改造而遗憾,终生的奋斗可能都是对以往缺憾的一种补偿,但永远都补不全。
父亲不愿意离开这座隐藏于山林中的小房子。对于他拾掇多年,每棵树、每根竹、每堵墙、每块石头都透着他的汗水并寄托着美丽梦想的房子,卖多贵都嫌便宜。在他心中,周围成片的竹林是那么的贴心。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天,父亲汗流夹背地回来,坐在林荫里,喝碗水,喘口粗气;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父亲忍住腰酸腿疼,倾听林中沙沙的声音,浮想自己平凡的一生。那些竹叶、石头渐渐在心中变得巨大无比。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家园,他无力重新建立他日思夜想的宽大而气派的宅院了。对于他,这就是最后的家园,尽管它一年一年变得破旧不堪……
县城的角落里,我们有了几间朴素的小屋,在繁华的城里寒酸地拢起一片天。可父亲的心里又如何放得下山清水秀的家园,而我们的拼搏又如何能打造出父亲心中美丽的新家园?当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失去许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怀念坐落在群山之中青翠之间的小房子。而现在,只是有了一个仅供生存的窝。
夜深了,我无法入睡。房间里一切都是沉默不语,旧书桌、旧床、白炽灯。家园的阴影又一次蔓延开来,我想起父亲清瘦的脸。这些年,我目睹了许多荒凉的景象:野地荒凉 、城市荒凉……我却不知道真正的荒凉是父亲孤独微躬的背影。
我爱父亲,也爱家,我追求并实现着家的兴旺和温馨,荒凉却从背后逼来,一步步渗透在生活中、灵魂中。我宁肯生命短少十年,也不愿意父亲荒睡在沉寂的山林里。我终于理解:人无法忍受亲情的荒芜。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我的父亲捱着病痛等待远行的孩子归家。谁会懂得,我所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找不回的,无法补偿的。时间一天天抽身而去,而那些荒芜的岁月将永远寂寞地空在他远在天国的生命里,空在我充满内疚的心中,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凉……
小屋
我的小屋在一座破旧的木楼里,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有人知道。我读书时就住在那里,毕业后工作又住在那里,我常觉得这中间有宿命的味道。
它是为我而存在的,为这种想法,我有了一些满足和张狂。它历经沧桑站在那儿,等待我出生,等待我长到青春年华。若干年了,它一面剥蚀了窗棂上灰白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抖落了整个身躯的粉饰破旧得自在坦荡露出砖角时,我来了。十多年前,我背着行李进入小屋,它为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把一切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洋洒而去,把一抹余辉穿过鳞次栉比的楼房,投进我的小屋。 在这束温暖而沉静的光芒中,我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和自己的背景。
自从进入小屋,我就再没长久地离开它。我一下子理解了它的意图——在城市的边缘,我有了宁静的一角。
念书时,小屋是学友荟萃的驿站,谈笑间,光阴一闪而逝。更多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或漫想。执一把扇子,左拍右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知道生存方向的小虫子。小电扇如一团浓雾稳稳地盘旋在它的天空。一只甲虫呆头呆脑闯进来“啪”地跌倒在地上,一只蛾儿摇晃着薄翅,忽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撞灯而去;一只蚊子飞得不耐烦了,累了,唠叨良久,气哼哼地飞远了;台灯罩白里透黄寂寞如一间空屋,满屋都是生灵竞相运动弄出的声响,片刻不息。小屋清而不冷,老而不衰。
上班了,该思考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这却不是某一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多久了,就像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我总是在小屋的怀抱里默坐静想,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窥自己的灵魂。若干年了,这座城市被不理解它的人肆意涂抹创意,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无法改变。譬如拂过小屋的落日,柔美的光辉抚摸窗棂的一刻,每一条伤痕都被照得灿烂;譬如在小屋最为落寞的午间,一群知了便在对面楼院的树上高歌,把天地都叫得苍凉;譬如对窗舞厅的音乐缱绻总让人想起许多无所谓始终的眩惑故事;譬如屋顶苍黑的青瓦无论你忧郁或欢欣,它都平静注视着你没日没夜,一直到这个世界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风雨骤临这个城市,激起一阵阵灼热,窗前激坠的雨滴让人想起无数夏天的闲事;譬如狂风忽至,落叶飒然飘舞,整幢小楼无法坦然安卧,我体味到小屋无奈而微苦的情愫。情是最说不清楚的,不能写只能体味和感觉,身临其境才能明了,它甚至难以记忆,只有重回到它的体温里,才能忆起它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待在小屋里。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春天当然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以小屋中物件来对应四季,春天是光亮的书橱,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招引我翻弹明朗清越的音符;夏天是那一面耀眼直白的镜子,平视着一张朴实的面孔,那一双平凡的眼睛闪着飘忽的神情;秋天是那一台长锈的录音机,发出磁性的声音;冬天是白色茶几上一只孤零的茶杯,空空盈着满杯的凉意。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应是做梦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觉察春天的暧昧与残忍,一如恍然顿悟朝夕眷念的东西不过是童年梦中飘浮的一片云;夏天,情人应在这个季节失恋,不然似乎对不住爱情,忧伤中浇灭狂热走向成熟;秋天,是下班回家,买些小零食,打开窗户把阳光放进屋,抚净尘灰,慢慢品着东西,整理一些发霉的思绪;而冬天,用热水泡上脚,翻阅陈年日记,写一些发不出的信……
因为这小屋,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自己流浪的心得不到皈依而不敢想念它,并且梦也梦不到它。
现在让我想想曾来过这小屋的人。有火花闪过,有流星滑过。那些熟悉的人、关心的事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的印象,似乎岁月总是不经意地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忧伤。坐在窗下,望着极目之处的空际,凭我的思维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弄明白。灯下,收录机喑哑着一支古老的曲子。我无言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淳朴和平凡都给了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她就只有钟爱沉默了。谁能看透这个世界?人群里我是寻不见的微尘,在小屋里我是唯一的公主。我常以为是平凡造就了美丽,是世俗举出智者,是心境营造幸福……就感情而言,休论公道。
要是有些事我还没有说,小屋,你别以为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写,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朦胧的温馨和寂寥,是一片茫然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邮票,有些用于寄信,有些仅为收藏。
灯下静坐,常有一种孤独太久的感觉。小屋纵横的纹路中,有我的足迹,有我足迹的地方就有我思想的印痕。现在想来,小屋要在不动声色中记录下我的思绪,该是多么焦灼而忙碌啊!潮湿的夜空,继续的雨滴,收录机里一阵古筝响起,我看不见弹筝之人。音乐在夜空中低吟浅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楚地听见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将远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她长大了,阳光托着她的裙裾翩翩起舞;也可以想象一个行者,休憩好疲惫的灵魂,又将无可质疑地走向新的站口;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时间不早了”又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
我说不好想不想出去。我来的时候是孩子,相守的日子是一口锃亮的编钟,将用眷恋的铜棒一一敲响。如果我注定是行者,小屋啊,迢迢的行程延续着您平和而衰老的视线。我知道一步步远去的方向都是回家的路。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正是他熄灭着走下山,收尽苍景残照之际,正是他从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巅,布散烈烈朝晖时,有一天我会沉静地走出小屋,背着我的行囊。那一天,在某一个街巷,势必走来一位神情茫然的姑娘。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博大胸怀容纳着万物,我和我的小屋有怎样的一席之地,大可忽略不计。
暖老温贫
昨夜,似有淅沥的夜雨,将我夜来倦怠而迷糊的梦境,清凉地漱净了一番。这梦境如雨后的大地,冷寂得只有一双蹒跚的背影……那是我那相携了几十年的父母。漫长的岁月,能将水变成酒,青丝成白发,而今却已是天人相隔了。
一直不知道如何叙述我的父母。记忆中,他们从未面红脖子粗的吵过,偶有拌嘴,总是父亲让着母亲。父亲温良平和,母亲好强能干,他们是朝夕相伴的两棵树,枝叶相融,声息相吸,一生相随,不言分离。
那日,窗外有雨,屋内有湿意。母亲泡了一桶干胡豆,父亲搬了两只小凳,两人坐在电视机前,躬着腰剥豆瓣。胖嘟嘟的胡豆在两双苍老的手中变成一盆粉白的豆瓣——抬头看看电视,低头剥豆瓣,父亲讲解,母亲提问,缓一声、低一声地如两只絮语的雨燕。窗外,浅灰色的天空飘着绵密的雨,屋内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剥着豆瓣,宛如一幅着墨淡然的晚景图。褐色的豆壳愈堆愈高,像儿时玩儿的沙堆,一点点往上堆,滑下来再堆上——岁月就在豆壳的缝隙中流走。等他们一回头,几十年了,已是白发苍苍。胡豆剥完了,母亲把豆瓣摊在匾里,盖上黄荆枝条,父亲把壳扫进垃圾袋,两人一起把匾端上阁楼。
这是无数个日子里某一个平常的下午,我的双亲做着琐碎的家事。恒常的日子,幽幽静静,从从容容,恬淡幸福,岁月静好。这种幸福是洒满阳光的小路,无名小花自然开放,青青小草悠然清爽,走在路上,满是清香和感动。
我极少写我的父母,担心拙劣的笔削减他们几十年的质朴情真。我也不敢妄评婚姻,相守的岁月里,心息相通、相互鼓励、彼此依靠、彼此隐忍……我曾在某处报刊上见过一张照片:长长的林荫道、灰色陈旧的建筑,一对老夫妇相携缓缓而行,在他们前面则是一踽踽独行的老妇,照片的名字叫《光阴的故事》。我看见了爱情、苍凉、温暖,如烟往事在两鬓飞雪里来回。常问自己,他年我若霜染双鬓,是否一样地沉静安详?
人是最怕孤单的。母亲说:“老头子,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你一个人在山上孤零零的……”弥留之际的父亲却说:“我就不来接你了,好好的,把我没有享的福慢慢享够……”也就在那一刻,母亲停止了哭泣,沉默不语,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带着父亲的嘱咐,无比坚强地陪在儿女的身边。
其实幸福的感觉是可以穿越时空,深情相拥并且永恒延续的。我想,或许天上真的有一个地方,父亲一边打扫屋子一边等待着,母亲只是滞留片刻,可以等她回来,再一起买菜做饭、闲聊散步,过着暖老温贫的日子,恬然幸福,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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