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

EN

热门检索:财政收支积极财政政策减税降费

您现在的位置:首页>专题专栏>《财政文学》第九期>重点阅读

柳萌:悲欢人生一院中

发布日期:2015年01月05日

作者:柳萌

  柳萌,《财政文学》顾问,作家。曾任《中国作家》编辑,作家出版社编辑部主任、副社长,中外文化出版公司总编辑,《小说选刊》社长、编审。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随笔集《生活,这样告诉我》、《寻找失落的梦》、《岁月忧欢》、《珍藏向往》、《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柳萌卷》、《穿裤子的云》、《中国当代散文精品文库——柳萌散文》、《春天的雨秋天晴》等。

  我常常地想起50多年前在北京居住的那个院子。

  有时想起会悄然落泪,有时想起会暗自微笑,有时想起会心神茫然。我曾经多次追问过自己,从少小到年老,从家乡到京城,少说也住过十几个院子。有的院子亭台楼阁环绕,有的院子花木荷塘散落,有的院子青砖瓦舍典雅……每个院子都称得上建筑奇葩,看上一眼都是美的享受。可是,不知为什么,对那个居住三年的普通小院,我却总是有着牵肠挂肚的眷恋,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会心动不已。

  这个坐落于北京东城的院子,是怎样的院子呢?说起来再平常不过了。既没有王府的亭台楼阁、池塘花木,也没有豪宅的雕廊画柱、照壁鱼缸,更谈不上几进院,多少间房,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极其普通。走进大门的前院,有间比较大的房舍,摆放着佛龛、香炉、供品,陈设着黄垫、绣帐、垂帘,显然是个做佛事的地方,只是不见和尚、尼姑、道士。晨昏诵经的和朝拜者,大都被人称为居士。那袅袅的诵经声,那幽幽的钟罄声,如诉如泣,如歌如咏,在小院里悠悠飘荡,让我这凡人也有种超度感。穿过经堂旁一条夹道,就是个宽敞方正的院落,青砖灰瓦,房屋整齐排列。院子里有几株繁茂槐树,春天弥漫着浸润心肺的花香,给小院增添几许勃勃生机,秋天落花随风飘零漫地似雪,使小院略显几点清清落寂。这小院中的槐花,成了我年轻的印迹,只要想起这小院,就能依稀闻到花香,仿佛青春并未逝去。

  20世纪50年代的中央机关,职工宿舍还不时兴盖楼,我供职的某部买下这个小院,当做单身职工的公寓。几十个单身汉子居住于斯,与其说是个机关宿舍,还不如说是个行旅客栈,早晨起床有的连被都不叠,就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晚上赴约或看电影很晚才回来,有的连灯都不开就钻进被窝儿。白天只有工友老孙头儿老两口儿看管和照料公寓,打扫室内卫生,往暖壶里冲水,有时帮谁办点儿杂事。做完这些事情,就搬出小方桌,老两口儿边喝茶,边聊天儿晒太阳。整个院子寂静得能听到树叶摩擦声。

  这个院子所在街道羊管胡同,距北管公园(现在俄罗斯大使馆所在地)、交道口都不远。早晨和黄昏到公园散步,节假日到交道口看电影,或者到北新桥逛书店,就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日子过得倒也算平和自在。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在这所单身公寓里,有几位喜欢文艺的翻译和工程师,由于爱好相同使我们成了朋友。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凑到一起,谈论诗歌、小说、电影、绘画,有时还用留声机放音乐唱片,什么贝多芬、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莫扎特等,这些世界级音乐大师的作品,我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和接触的,从此就喜欢上了西洋音乐。

  这座小院也有热闹的时候,周末休息或者节假日,整个小院就像个集市,有女朋友的要去约会,梳理打扮完哼唱着小曲,迈着轻快脚步走出,还不忘炫耀地说声“走啦……”,潜台词是“我有女朋友噢”。没女朋友的就窝在家里,院子就成了找乐儿的地方,有的拉琴唱洋歌唱京戏,有的饮工夫茶闲聊天儿,有的旁若无人地看书,还有的用煤油炉子烧饭。当然,人的组合并非随意而为,大都是或以性情相近,或以家乡地域相连,或以业余爱好相似,自然而然地凑合到一起。

  倘若有一天某个人,带个年轻女人进院,几乎所有人都会兴奋,用羡慕和温暖的眼神,上下地打量这位女士,如同欣赏画作般精细,然后就悄声品头论足。有的多嘴人还会说:“某某,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呵?”女士听到就娇羞地低下头,怯怯地紧跟着男人,急促促地跑到屋里。这某某男人呢,往往笑而不答。于是,纯粹男人式的哄叫声、口哨声,就会迅疾地飘散在院中,这仿佛成了对初访女士,独特而友好的见面礼。当事人的尴尬与无奈,单身汉也许还体会不到,然而,却是每个单身汉所向往的事,盼望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这一天。

  终于,轮到我了。1955年的一天,要领女朋友来公寓,她也得过“男人关”,如何不致让她太尴尬,我费了不少的心思。最后总算想出个招儿。

  我的女朋友是个大学生,起初,我俩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公园,完全处于“隐秘”的恋爱。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可以公开了,先是我去了她学校宿舍,她的几位要好同学,对待我都非常友善客气。她提出到我住的公寓看看,怕她受不了这纯男人的见面礼,头天我买了一斤大虾酥糖,分发给单身公寓里每位哥们儿,还给了公寓的老工友夫妇。大家立刻敏感地意识到,我有了什么好事、喜事,有的人就问:“怎么,还未见人哪,干嘛就送上糖了?”我只是诡秘地笑而不答,故意地卖卖关子抻抻气,性急的人又是催又是逼,我这才坦诚地告诉他们,我是双喜临门哪,一是领导批准我报考大学,二是我有了女朋友,报考大学要备课,就不便出去约会了,只好让女朋友来看我。我有女朋友的事,瞒不住了,请诸位多多关照,人家头次来时,别太让人家难为情。您还别说,这糖还蛮管用,既甜嘴又堵嘴,好几位都说:“在这个院子里,你是最小的弟弟,不承想,你悄悄地有了对象,我们帮助你成全这两件美事。”从此,我就一心一意复习功课,除中午出去吃点饭外,其余时间,心思都扑在书本上。假日里女朋友来公寓,帮我洗洗衣服,用煤油炉子做点儿饭,读书读累了,听听音乐,聊会儿天,说的都是报考大学的事。我俩都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

  这是我住进这个小院以来,度过的最舒心、最快乐的时光,我以为这个小院是我的福地。相信从这里开始,我的前途无比坦荡,道路会越走越宽阔。想象着将来大学毕业,无论到哪里做啥工作,只要有机会来北京,我都会专程拜访这个小院。

  唉!想得太美了,太早了,个人算盘打的再精,有时也精不过天算。那时候的政治运动,就像现在的可怕癌症,简直让人猝不及防,说不定,什么时候摊在谁的头上。就在我做着读书美梦时,突然搞起了“反胡风运动”,这本来属于文艺界的事,由于挂上了“反革命小集团”荆冠,因此,就迅速在全国范围蔓延开来,各行各业都抓各种“小集团”。可是我万万想不到,这运动竟会摊到我头上。先是一位同公寓的人举报,我床头摆着本诗集《星之歌》,作者老诗人鲁黎被《人民日报》点名,怀疑我不是同党也是“外围”,就在单位挂上了“另类”号儿;接着是我的两位诗人朋友单位,外调他们的所谓什么问题,我讲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不太符合政治运动的时宜;再者就是我写了首小诗《寻春》,赞美幼儿园孩子的纯真,说我未把工农兵生活当春天,是典型的胡风说的“处处有生活”,这三条罪状加在了我头上。这还了得。

  最令我愤怒和诅丧的是,这运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报考大学时,来坏我梦寐以求的好事。在临考头一天的下午,某部保卫处两个彪形大汉,突然来到公寓我的屋里,边诱边骗地拿走我的“准考证”,而后正式通知我接受审查。眼睁睁地看着梦想和前程断送,又急又恼又无奈又无助,当晚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生平第一次感受命运的捉弄。未过几天就是小会审大会批,让交代与“胡风反党集团”关系,深挖“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弄得我一时间日夜不得安宁。倘若真有其事也罢,根本是没有的事,让我拿什么交代?不交代就是态度不好,批斗者轮番地施压、批判,纠正我对抗运动的情绪。后来经过内查外调,见我确实不是敌人,这才暂时放我一把,只批判我的名利思想。

  有天夜里睡不着觉,不由想起1951年,放弃学业,背着父母,毅然离家参加军干校。积极追求进步参加革命,这会儿却被怀疑审查,既后悔当初的选择,又感伤现在的处境,越发觉得冤枉和委屈。政治运动是这样残酷,人间世态是这样无情。我进入社会才四年呵,就尝到了挨整的滋味儿,谁知将来的路会怎样呢?实在没有勇气多想。

  有天刚开完我的批判大会,传达室工友送来个邮包,里边装着两本苏联作家的书,这是早先我赠送给女朋友的,我以为她想以这种方式告诉我:我们永远不分离。打开书的扉页一看,我就愣了。她在扉页她签下的名字上,用钢笔狠狠地图划了无数道儿。从那零乱深陷的笔痕上,我猜想,她准是边划边痛骂我,牵连了她,让她这个要求进步的青年,如今成了政治“落后分子”。直觉告诉我这是绝交通知,我一看眼泪刷地流下来,本已经因委屈而疼痛的心,仿佛又浸泡到凉水里,浑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下意识地靠在了椅子上,歇息片刻才慢慢开始镇静。政治受审查,读书被阻止,爱情遭失恋,这三把明晃晃的刀子,同时插进我年轻的心窝儿。实在无法忍受和承担了,当天回到居住的公寓,进屋就放声号啕大哭,多日的郁闷似闸水倾泄。哭声冲破小院的寂寥,哭声冲走寓友的说笑,有几位年长者赶过来,他们用不痛不痒的话,给我以劝慰和开导,却无法帮我解脱艰难境遇。我家在外地,北京无亲人,此时,最让我思念的就是父母,却又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只好自己吞咽这人生第一杯苦酒。

  其后,平静的日子,好不容易度过两年,到1957年又搞起整风鸣放运动。我受挫的心还在阵阵疼痛,连生活都觉得没啥意思,对政治就更不感兴趣,心想,爱搞什么就搞什么,跟我毫无关系,把自己身心调理好就是了。见我态度如此消极,领导就找我劝说,团支部多次动员,让我积极投入运动,最终还是未经住撺掇,在鸣放会上发了言。说什么呢?既未攻击国家政策,又未反对党的领导,无非是说说挨整的委屈,讲讲未上大学和失恋的苦闷,应该说,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发言也就是十来分钟。到了“反右派”运动时,以跟组织“反攻倒算”罪名,一顶“右派分子”帽子,端端正正戴在了我头上,开除团籍,行政降级,一夜之间成了专政的对象,被遣送北大荒劳动改造。成了阶级敌人,再好的朋友,这时都要划清界限,一般的人更不敢接近。我完全被“孤立”了,在公寓里无人搭理,还不时有白眼投来,我就独自去北管公园,找个僻静地方枯坐,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发配北大荒劳改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一去难说会不会回来,我得把所有东西带走。收拾物品没有谁来帮忙,好在单身汉东西不多,自己胡乱地塞进箱子里。无意间发现《我们是苏维埃人》和《斯大林时代的人》两本书,见到扉页上女朋友勾划掉的签名,不禁想起初恋的美好情景,以及失恋后的刻骨伤痛,扔掉呢?带走呢?犹豫良久还是带走了。这两本书和恋爱时的信件,还有女朋友的照片,就成了我要带走的珍贵物品,因为,我幸福与倒霉的感受,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丢掉这段记忆。从北京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内蒙古,这些物品都陪伴着我,直到“文革”运动闹抄家,怕被造反派抄出来,连累女朋友或让妻子知道,我才把信件和照片销毁。而这两本波利伏依的书,还有那本我报考大学时,她给我的《世界地图》册,我从内蒙古又带回到北京,成了那段苦涩生活的见证。这会儿每次见到它们,就会想起那个居住过的小院,它既是我的人生福地,又是我的青春墓园,恐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忘掉。

  平静、安逸、快乐的生活,连同青春时光被毁灭,都发生在那个小院里。1958年离开北京,1980年回到北京,22年的金色年华,如浮云飘散,如流水远逝,这时,我已人到中年。容颜衰老,锐志渐退。唯一没有忘却的,就是当年那个小院,依然清晰如在眼前。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还记得我和理解我,像我一样情愫盈盈。

  我回来的那年那月,满街槐花又在飘香。可是万万没想到,在一次文学活动中,竟然邂逅初恋的女朋友。这究竟是折磨还是宽慰,我却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只是心海涌起的苦涩波澜,等于又经历一次失恋,那滋味儿实在不好消受。这时我们都有了家室儿女,对待往事自然多了冷静,始终无机会讲述各自当年事,只是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知道当时我多难哪,你的事传到我们学校,同学们要跟我划清界限,有的把书桌都拉开距离。”我马上应了声“噢!对不起。”22年非正常人生活,我都经历和忍受过了,当然能体谅她当时的处境。一个充满美好幻想的女孩子,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冷漠与歧视,只能选择跟我分道扬镳。这种爱情悲剧结局,在过去的年月很正常,属于纯中国式的故事。

  写到这里读者也许会问,你后来再去过那个小院吗?是的,结束苦难的漫长岁月,回到北京以后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年轻时去过的地方。重温往日景象,咀嚼人生滋味,成了我晚年的生活内容。至于各式院落去的就更多,它们就像一本本的厚重图书,有的充满高深莫测的色彩,有的给人以一览无余的坦荡,无不散发着时代的油墨气味。令我遗憾的是未能特意寻访,那个曾经属于过我的小院。开始是怕触动情感伤痕有意躲避,后来进入人生晚境思念故土旧居,终于鼓起勇气顺便去了那条老街,寻寻觅觅,走走问问,来回转了多时却未找到那个小院,更未听到昔日的经声罄音,不知是我记忆错了,还是早被拆除,反正再未见到它的身影。

  不过于失望中也有些庆幸,假如真的找到那个小院,它将会像遇到女友一样,让我的心灵再受次折磨,何必呢,人活着毕竟希望快乐。我的小院,我的故事,但愿你只存在于书中,后来者的院子里,永远是充满温馨和幸福。让北京特有的槐花香,醉着生活,醉着岁月,醉着我寻而不得的小院,给我的故事留下个遐想的结尾。

附件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