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智:丁香
张宗智,1957年出生,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本科经济管理专业毕业,现任哈尔滨市财政监督检查局副局长。曾先后在哈尔滨市财政局工业处、城建处、财政投资评审中心工作。业余爱好体育和文学。
去年三月的一天,雨过天晴,清新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
我和业务部的三位工程技术人员在宏达桥梁分公司技术部王部长的陪同下,实地勘查了施工现场后,来到了他们分公司乔经理的办公室。
这是一家总部在北京的中央企业。乔经理三十二三岁,虎背熊腰,我们握手时,我感到了他手的力量。
十五六平方米的办公室,窗台上摆放着一个安全帽和印有红字的一套工作服,窗台下是一对哑铃和一个篮球。
落座后,我对项目评审工作提出了具体要求。
乔经理说:“魏主任,您放心,需要我们做啥,吱一声,保证做好,也请多关照。”他的声音很洪亮。
可是我的目光却被书柜里一个镶着镜框的八寸的五人合影照片牢牢吸引了。我怔了片刻,但很快镇定下来。
“乔经理,这是你的全家福吧?”我问。
“对,是我爸爸、妈妈、我媳妇和我女儿。”
天啊!
乔经理的妈妈竟是我三十多年前的恋人——丁香!
那是一九七四年,我和丁香等二十一名留城青年被分配到了一家三百多人的集体企业,我俩又分到了冶炼车间的同一个班组。
她身体单薄,眼睛清澈明亮。为人正直,胸怀理想。
我佩服她能吃苦。工作时和男同志一样顶着滚滚热浪,手握二十多斤重的大铁勺浇铸铝锭,满脸汗水。我也佩服她喜欢读书。一本三四百页的书三四天就看完了,而且还能讲出来许多细节。她借我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写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一年后,我们由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
六个多月的幸福时光转瞬即逝。
一天,丁香告诉我,湖北省一家飞机制造企业要调在厂里从事飞机设计的爸爸到那里工作,承诺她可以进他们厂并转为国营。
瞬间,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临行前的那个夜晚,街灯昏暗,秋风刮在身上透心的凉。在她家楼下那棵老榆树下,我们相对无语。
我打破了沉默:“这回你进了国营再也不会为开不出工资犯愁了,我为你高兴。”
她轻轻地点点头。
当我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里泪光闪烁时,忧伤也涌上心头。
秋风吹着脚下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轻轻地为我哭泣,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仿佛也不忍看到我们的忧伤。
“我会永远记住咱们相处的这段幸福美好的时光,我会永远感激你!”我深情地说。
“我也一样。”
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丁香走了,我好长时间才从忧伤中走出来。
后来,我考上了市轻工局工学院企管班。一九八六年全市人事制度重大改革,在全市范围内招考公务员,并打破了集体和国营、工人和干部的界限,我又考到了市财政局。报到时,我望着市政府大门上方的国徽时,感慨万千,泪流满面。
“魏主任,这是我的名片,有事联系。”乔经理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
我从回忆中醒来,迟疑了一下,接过了名片。
回来的路上,汽车平稳快速地奔驰着,而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巨浪拍天。我想起了刚进厂时,车间要搞新年联欢会,主任让我和丁香还有一名同志去买纪念品。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积雪走了一家又一家,就是为了买最便宜的、最好的纪念品。开发票时营业员笔误,多开了100元钱。我们发现后,要求营业员改过来。营业员说,算了吧,别费事了。最后营业员被我们说服了。
我想如果我和乔经理说,我认识你母亲,丁香会给我打电话说情吗?三十多个寒暑,三十多个春秋,沧海桑田,现在的丁香又是怎样?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丁香吗?
我告诫自己无论怎样,都要正确处理好感情和工作的关系,不能因感情而影响工作,更不能因为感情而丧失原则。最后,我决定还是不说。
第二天,乔经理打来电话,邀请我出去坐坐。
“这段时间很忙,以后再说吧。”我说。
后来,乔经理又打来两次电话邀请我,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一个月过去了,项目评审工作按计划顺利进行。
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乔经理和王部长在门口等我。他们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冲我笑时,笑容好像也是强挤出来的。
寒暄之后,王部长开门见山:“魏主任,我们长话短说,也不占用你更多的时间,就一个事。”说完看看乔经理。
乔经理命令似地说:“你说!”声音充满了愤怒。
“那我就说。昨天,核对结算时,给我们核减了210万元,有些因素你们都没有给我们考虑,我们认为不公正!”
说完王部长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安慰他:“你别激动,坐下慢慢说。”
王部长又坐到了沙发上,脸涨得微红,脖筋裸露。
乔经理冲着我,眼里放射着怒火,双手握着拳头。那紧握的拳头好像在嘎嘎地响:“照这样审下去,亏损没跑!我们在全国20多个省市干过工程,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经济发展环境,投标之前,把优惠政策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却是关起门来打狗!”声音在屋里嗡嗡地震荡着。
见我没言语,他又提高了嗓音说:“我们150多人,起五更,爬半夜,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却亏损,玩儿呢?必要时咱们就掰扯掰扯!”他说完用拳头猛击茶几,啪的一声,两个纸杯跳了起来,水洒在了地上。
我的胸中“腾”地燃起了怒火,浑身血液往头上涌。但我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又在心里默默地数:1-2-3-4-5。
我平静地说:“评审你们的项目整个过程我都清楚。核减210万元,我们是有根有据的,你们认为不合理的咱们还可以再复核。如果复核后你们仍认为不合理,还可以申请市里的仲裁委员会评审委进行裁决或者行政诉讼。希望你们不要激动,有账不怕算……”
听我说完,他俩对视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
随后,他们又向我提出了几个核减的具体问题,我都详细地向他们做了解释。
他们走时眼里仍充满了怒火。
晚上,我在家刚看完新闻联播,党校的同学刘局长就来了。
“刘局长,什么事还需要你亲自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快坐下。”说着我用手亲切地拍着刘局长的肩膀。
我们相对坐在沙发上。
刘局长说:“今天下午,乔经理到我办公室来了,让我转告你,上午不够冷静,别往心里去。”
“没往心里去。我是小心眼的人吗?”
“老魏,乔经理说,你们对他们的项目评审不公正,人家大老远的撇家舍业,到咱这施工也不容易。”
“刘局长,这点你放心,我们不会不公正。因为每个项目的评审都要经过业务部初审、复审,再经过稽核部的稽核,最后由主任复核和签批,评审程序是环环相扣,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另外,国家、省、市审计部门也都定期抽查我们评审过的项目,今年我们和两个省会城市又签订了随机选取已评审项目互审百分之十的协议。这些措施是能够保证评审项目的公正的。”
刘局长点点头:“哦。明白。不过我还想提醒你一句……”
他欲言又止。
我说:“尽管说,别客气。”
“我想说一句,做事也别太死性了,在把握好原则性的同时,也要考虑灵活性。请你吃顿饭,多大的事?你都不给面子,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他一脸严肃地望着我。
“刘局长,咱们这么多年,相处得非常好,你也没少帮助我,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重感情的人,说句实在话,因为没去吃饭也得罪了一些人,也遭到了一些非议。我在副主任这个岗位上,往往也是别人公关的对象,所以不得不谨小慎微!每天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累啊!”
我给刘局长加了一点水。
“近几年,好多了,我们不断限制个人的权力,出台了一系列制度,形成了不敢腐、不想腐、不能腐的环境。现在,我们声誉越来越高了,找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我们现在轻松多了!”
我诚恳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们评审过的项目很少有提出异议的。你可以告诉乔经理,如果我们工作中存在不公正等现象,损害了企业的利益,随时可打电话给我,甚至可以到任何地方告我们。刘局长,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
一个星期后,我在食堂吃饭,业务部的同志说:“刚才,宏达分公司来核对结算的预算员说,今天早上,乔经理去明德县施工现场途中出车祸了。”
我急切地问:“现在怎样?”
“在县医院抢救呢。”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大雨滂沱,雨水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我心急如火,110多公里的路程,司机开了1个小时就到了。
医院抢救室门外,有10多个人焦急的等待着。我了解到,:乔经理的司机因疲劳驾驶,车撞在了护栏上。乔经理右腿受了重伤,司机头部受了伤,不严重。
不一会,一位女护士从抢救室出来,说:“病人需要输血,来几个身体好的。”
我跟着5个小青年来到了化验室。
我对女护士说:“我是O型血,抽我的。”
女护士上下打量我:“你行吗?”
“没问题。” 我肯定地回答。
护士没再言语。
第二天,我给王部长打电话询问乔经理的情况。王部长说:“已转到了省医院,有截肢的危险。”
又过了七天。王部长来到我的办公室。
“乔经理现在咋样了?”我急切地问。
“腿保住了。”
“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随后王部长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乔经理让我转给你的,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将信封放在办公桌上转身就走。
我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打钱和一封信。钱是3000元,信是这样写的:
“魏主任您好!
我让王部长把钱送给您,没别的意思,只想表达一下对您的感激。因为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我不会坑你。
我们将你们评审过的结算,请市仲裁委员会评审委的有关专家进行了复核。你们是公正的,尤其是应该核增的,我们没有考虑到的,都给了核增。
你不装,实在,我敬佩你!”
我读完信,拨通了乔经理的电话:“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钱坚决不能收!明天我派人到医院,把钱给你送去。”
两个多月过去了,宏达分公司的项目评审工作全部结束了。
一天下班,我沿着江边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轻轻吹拂,江水缓缓向东流去,空气中弥漫着丁香花淡淡的芳香。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你是展程吗?”
虽说三十多年没联系了,但我一听就听出是丁香。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我是展程!你是丁香!”
“你,你还能听出我?”
我感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儿子出事的第三天我和我家老乔就飞了过去,知道你为我儿子输了血,本想给你打电话表示感谢,可儿子说,他们公司的项目正在你们单位进行评审,怕给你添乱。昨天儿子说项目评审已经完了,所以今天才给你打电话。”
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激动地说:“虽然我们都老了,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都默默地坚守着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做人准则。谢谢你对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她问:“你身体还好?”
“还好!”
她又问:“你也快退休了吧?”
“还有七天!……”我说。
通完电话,我的心里充满了轻松、喜悦和幸福。
我凝望着西边的天空,红彤彤的夕阳放射出万道霞光,霞光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江水,染红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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