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济章

　　王济章，1941年出生于四川省南部县农村，1959年考入四川财经学院工业会计专业，毕业分配到财政部会计司《会计》杂志编辑部，后参加四清、下干校。1971年调宁夏。1985年调财政部商贸司金融处、中企处，再调国务院大检查办公室，由财政部监督司退休，先后返聘中华函授会计学校和预算会计研究会编辑；其间，主编《金融企业检查》、《生产流通企业检查》，参加《新中国会计50年》等书编写，在财政部各杂志发表少许文章。

　　1959年8月末，四川财经学院新生入学报名第二天，宿舍4张两层床的8位同学来齐了。大家收拾完行李，坐下来自我介绍。住我下铺的邓国栋最后发言，说他是成都石室中学毕业的，在学校吃助学金，家里只剩母亲，还有一个表妹，相依为命。他孝悌良实，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天慢慢凉了，我和邓国栋发现对方床上都没有褥子，用被子半垫半盖裹着睡觉。邓国栋提议把他的被子作褥子，挤在下铺睡。他的被子是中学班主任老师替他申请、学校补助的，旧白布套着，比我姐的嫁妆被面逊色。我高兴地同意了，两个人一块睡下铺。他后来调到另一学习小组当组长，我们还住在一起。寒假里，副班长郭徐咸让我们给学校窗户钉玻璃、给老师讲义刻蜡板，挣钱买了褥子才分开。

　　隔年暑假，系里组织同学去青城山、峨嵋山游玩。邓国栋到食堂找到一个给蔬菜施肥的活，把我叫上，说是锻炼锻炼。我说：“我是农民的儿子，这活在家经常干。”他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食堂知道这活没人愿干，格外优惠，工钱之外每顿饭另加两个馒头。从厕所里舀粪挑到菜地比家乡挑粪上山的路程短而且平坦。用瓢舀粪浇菜在生产队是妇女们的活，对男人来说是小菜一碟。浇完一块地，擦擦汗水，坐在树荫下休息，清风送爽，也挺惬意。特别是饥饿岁月里的一顿四个馒头，让肚子和脑子生出长期没有的饱填幸福，通体愉悦，让人羡慕嫉妒恨。活干完，食堂领导说：“你们干完一块，我去检查一块。你们干得好，希望能再来。”游山的同学回来，知道我们给食堂菜地浇粪，有的称赞，有的撇嘴。

　　寒假里一同学找我们给学校搞基建的木头用大锯拉成木板。邓国栋住过医院，干不了这重活，就把我叫上：“你家在农村，拉锯挣路费，回家看父母。食堂每顿饭还加两个馒头。何乐而不为？”“我没干过。”“谁生下就会？我干过，跟我学，包会。”

　　寒假结束了。邓国栋说：“你这个寒假没白过。吃饱了肚子、挣下了路费，学会了拉锯，身体也结实了。一举四得。”我笑笑：“这个寒假，你读了不少书，说说心得。”“我的心得没有。有中学老师教的，读书要由薄而厚。一本书先读薄，把握住主要内容，记好；再读厚，在原来基础上有所感悟，有所发挥，用好。这就读好了。能背下其中一些经典句段，则是锦上添花。”参考他的学习方法，我的功课大多取得了满意的成绩，只是外语头疼。他让我恶补，读原文。晚自习在图书馆占位置，他总是要靠近外语报，每次随手拿起来读一阵才开始学习。他的功课门门优秀，就连回答老师课堂提问也是优秀。班委竞选，他当了学习班长。才子遇佳人，邓国栋和班花两情相悦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少了些，却也不乏交流。大四全系300多同学里产生出2个全优生。邓国栋是其中之一。学院奖给他20多块钱一套的专业书，树起一个现在称之为“学霸”的形象。大家羡慕，说他聪明。其实，他把锻炼身体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班里象棋比赛，剩下我俩对决。我劝他：“人是动物就要动。你应该注意体育锻炼。”“学校环境好，趁现在年轻先打好读书的基础。体育不光指游泳、跑步、单杠、双杠，下棋也是体育。我们现在不就在锻炼吗？”他偏重大脑锻炼。

　　邓国栋是班里的团支委，他学习好，对人和气，跟非团青年同学的关系很好。1961年《红岩》出版，分到学校的少，大家都想看。一个周六，他以团支部名义去图书馆借来，当晚读完。第二天组织同学过团日，讲《红岩》，一讲两节课时间也不显乏。大家不仅对重庆解放前夕残酷的地下斗争,特别是狱中斗争加深了认识，对邓国栋夜读红书的强力记忆也十分赞叹。我问他：“你一晚上没睡，还讲那么长时间，不困？”“心里有事就不困。”他转过话题，“问一个事，你现在为什么还没写入团申请书？”“我在高中写过，人家不要，还弄在班干部的小会上批判，说我只读书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说我立场有问题，批判语文老师刘越右派言论不发言。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师引用苏轼那句‘高处不胜寒’是反对社会主义……”他打断我的话：“别扯远了。你快写吧，写好给我。”后来他找了个朋友同学，一块做我的入团介绍人。1963年元旦假后入团讨论会上，绝大部分团员对我举起了赞同的手。过了3个月，他对我说：“你应该写入党申请书了。”我道：“刚入团，就想入党。你写了？”“我写了。写了并不表示就是，但表明有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志向，平时按照党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进步就会快些。”于是，我第一次写了入党申请书。

　　1963毕业，我们都分到北京，约好假期先回家，9月25日到学校会合。其间，他跟班花结婚了。我们按时会合。他见我拿着稻草编的背系和草绳，问：“带这个干什么？”我道：“草绳捆被子，背系背被子，走路方便。”“不好看。”“一根麻绳5分钱，一副背系3分钱。自己编省了近角钱。我不怕笑话。笑话的人还编不出来。”他笑了笑：“勤以致富，俭以养德，应当保持农民的勤俭本色。走吧。”

　　那时四川去北京的人不多，车票好买。我与邓国栋夫妇当天就登上成都去北京的火车。走出北京车站，广场上到处是人，不知往哪走。“我去问问怎么走。”他到电话亭打完电话回来，“你的单位财政部在木墀地，坐三轮车去。”“坐公共汽车吧。”“三轮下车就是单位。坐公交要转车，你背个包，人家能让你上吗？我先把她送到单位，再去我们单位报到。要不然我先送你？”“别。我自己走，也享受一下坐三轮逛京城的味道。”

　　星期天我去他单位中央财金学院，聊起工作。学院分他到财务科当出纳。学霸点钞票，我有些不平。他说：“联系的观点和发展的观点是辩证法的基本观点。我不可能当一辈子出纳。我要当教授。”他没被摧垮，我很感动，便藏他的名字诌成四句：“天降大任于斯人，先苦筋骨劳其神；能屈能伸丈夫慨，国家栋梁人人敬。”改革开放后，他走上讲台；一次进教室，发现拿错了讲稿。他稳定一下情绪就开始讲课。一个学生盯着他一直没看讲义，下课后追上来说：“邓老师，你记性真好，全背下来了。”他笑道：“不是背的，是推出来的。”

　　他评上副教授，让我跟他编书。一个周六，晚饭后到他家工作到11点，我都困了，他们家才吃饭。我说：“生活不能没规律，你们不应该这样拼命。要诚服自然、要珍重规律。”他却十分轻松：“忙过了这段再说。人活着就要干点事。”“就没有见你不忙的时候。人生路漫长，风物放眼量，成事不在一朝一夕。”“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过度劳累使他得了癌症，开始还不放在心上。后来病情发展，才放下工作住到西山工人疗养院。他跟疗养院配合得很好，人家几次给他调整病房，最后调到一间向阳的二楼。阳光回春，激发了生的欲望。他听说辟谷治癌，便征求我意见：“这样可以把癌细胞饿死。”“癌细胞用你身体作营养，饿不死。你没有营养补充，身体抵抗力减弱，只会加重病情。”他不听，竟然两次辟谷，每次七天不吃饭，只喝水：“毛主席说，胜利往往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含泪赞叹他的毅力：“毛主席会赐福保佑你”。他夫人说：“有时疼得怪可怜。头上冒汗，咬得牙巴骨都凸突出来了，就没听见他说疼。”坚强执着，没能让他挺过来。弥留之际，学院征求他意见：“现在我们有教授指标，想把你转为正教授。”他谢绝了：“这指标给我也是浪费，给其他合适的同志吧。”1995年12月11日上午，一颗劳累半世纪的心脏停跳了。八宝山最大的吊唁室几百人臂戴黑纱为他送行，其中大多数是学生。人们没有忘记他。学生们把他留在心里。

　　邓国栋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他那亲师友、爱同志的仁义，重事业、讲大局的忠贞，有理想、育后人的志向，奋斗不息、勇往直前的担当精神，让人怀念。我虽古稀，每想起他就振奋起来，人活着就要干点事。一天他跟我细语：“你们过得好，让我很高兴。要坚持下去。”我即补充：“胜利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他笑笑：“要诚服自然、要珍重规律。”“这话是我对你说的。”“也是我现在对你说的。”我拉住他的手，一用劲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