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露霞:雪地里的红纱巾(外一篇)
发布日期:2015年01月06日
作者:蒋露霞
蒋露霞,安徽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现任安徽省马鞍山市财政局税政条法科科长,爱好写作,曾在国内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调研报告多篇。
进入新年,天气愈见得冷了。有一天早晨醒来,一看窗外纷纷扬扬飘着雪,我儿子脱口而出:“2008年的第一场雪。”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很有诗意的散文的题目,很想写点什么,一直就没有写。现在下的是2008年的第二场雪了,我想必须写了,不然,实在有点辜负老天的美意了。看到银装素裹的世界,心里喜欢,禁不住童心未泯,和孩子们一起到楼下堆雪人、打雪仗。孩子们在雪地里跑,我也跑,但跑不了几步就气喘,而且下蹲也没有孩子们利索了。这时,才感到岁月不饶人,毕竟人到中年了。对于雪,很多人是爱的。比如,雪天里看风景别有一番情趣。那种四周包围的洁白,把人也装点得更加俏丽。小时候过春节,年三十晚上十有八九下大雪,第二天一开门,积雪把门都堵住了,真可谓“大雪封门”。
下雪了,随着阵阵欢呼,雪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唤起不同的感受。孩子们看到雪,会想起安徒生的童话世界。农民们看到雪,会想起“瑞雪兆丰年”的谚语。恋人看到雪,会想起洁白浪漫的爱情。而我看到雪,则会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情景。
那时,我随父母住在偏僻的乡下,离县城约有30公里的距离,大公圩地区尚未通汽车,交通不便,去一趟县城要一天的时间,还要经受舟楫劳顿之苦。有整整八年的时间,我活动的范围只在方圆十五里以内的乡间。因此,我非常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村里哪家来了客人,都是孩子追逐的目标。我是家里的老大,好盼望有个姐姐带着我玩。可是,我没有姐姐,我总是很孤独,孤独的我只能和书为伴。
有一年,下了很大的雪,雪积得有小腿肚那么深,我踏着积雪去挖鹅草。那年月,粮食十分紧张,舍不得给小鹅吃粮食,便给它吃鹅草。娇嫩的小鹅很喜欢吃鹅草,吃了鹅草长得快。鹅草只有在长满紫云英的大田里才有,形同荠菜,很不容易识别的。我必须拨弄开压在紫云英上面的雪,从绿色的紫云英中分捡出绿色的鹅草,再连根挖起。雪特别冷,手指冻得通红,时不时直起腰来往手指上哈着热气。
万籁阒静,周围是一望无垠的白,那种旷古的孤独把我压缩了,压缩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我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时,远远地看见田埂上走来两个人,越来越近,终于看清了,一个是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脖子上扎着鲜红的纱巾,像雪地里一团燃烧的火;另一个是位佝偻着腰背的老人。那个老人用浓重的外地口音向我打听“孙村怎么走”,孙村就是我住的村子,我太熟悉了,我用手一指,那老人谢了我,往前走了。我继续挖鹅草,我挖得非常用心,挖了满满一篮子,手指都冻得有点发紫发僵了,才起身踩着那两个人的脚印回家。一路上,我想,那一老一小两个外地人是谁家的亲戚呢?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做梦似的只见那两个人就端坐在我家的堂屋里,父母叫我喊那个老人姑父,喊那个女孩子姐姐,我打量着她,她立即上来拉着我的手,亲热地喊着我的小名。我这才知道我竟然真有个亲姐姐,自我记事起,父母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起过,我有个姐姐六岁时送给了南京郊区的姑父做养女,如今是探亲来了。我高兴极了,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她直转悠。我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我们把鹅草切得碎碎的,拌上米端给小鹅吃,毛茸茸的小鹅边吃边甩着脑袋,可爱极了。这勾起了姐姐的回忆,姐姐说,她六岁时带着两岁的我玩儿,家里也是养了几只这样的小鹅,因我调皮,捏死了一只小鹅,爸爸妈妈以为是姐姐捏死的,把姐姐痛打一顿,啊,就是那次被打过之后不久,姐姐被送人了。姐姐说到这里,虽然面带微笑,但我分明看见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此后的几天里,姐姐带着我一起搭雪人,我们用胡萝卜做鼻子,用红布头做嘴,用荸荠做眼睛,姐姐还找来了细细的树枝做雪人的眉毛,啊,我们的雪人真漂亮,引得大人孩子都来看。姐姐还会画画,她画了一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她边画边对我讲述,姐姐学问可真大呀。
我多么盼望姐姐能永远留下来陪我玩啊,可是那个我唤做姑父的老人要带着姐姐走了。姐姐临走时,我伤心得哭了,姐姐也哭了。姐姐从脖子上解下那条心爱的红纱巾对我说:“送给你吧,围着它,就像天天和我在一起一样。”于是,那个冬天里,我拥有了一条让全村姑娘媳妇都羡慕的红纱巾。我的心整个儿被“我有个姐姐”的念头包围着、温暖着、甜蜜着。
从此,那雪地里跃动的红纱巾,成了一个永远的象征,一个美好的象征。
怀念姑母
我三岁半时曾被寄养在姑母家,姑母家位于江南圩区一个三面环水的小镇上,小镇人淳朴厚道,乐善好客,每家来了客人,都要杀鸡宰鸭,或买鱼肉。小镇边有个很大的荷花淀,每到夏天,荷花开得分外妖娆,知道我特别爱吃莲子,水嫩清甜的莲子常是我最爱的零食,姑母家有个朋友我唤三叔的,水性好,天天游到荷花淀里去采莲蓬带回来给我吃。那时,荷花淀已分到生产队,不给胡乱采的。三叔就偷偷地采摘了放在袖筒里,到姑母家故意逗我,摊开两手,说莲蓬没采到,看我失望欲哭的样子,赶紧变戏法似地把莲蓬从袖筒里、裤兜里变出来。绿色的莲子,从莲蓬里剥出来,个个籽粒饱满,那里面就是白嫩的莲子肉了,脆甜脆甜的。夏天一过,菱角就上市了。那时,姑母的儿子还没有娶媳妇,一家三口就把我当宝贝,宠得恨不能捞天上的月亮给我。在姑母的调教下,我特别爱清洁,一件花衣服穿几天还是干净的,邻居阿姨常拿我教育她的女儿,说:“你看人家小姑娘多干净啊,你看你,脏得就跟花猫一样。”
腊月里,小镇上来了电影放映队,姑母姑父就带着我去看电影,姑父把我顶在头上,我的两只冰冷的小手插在姑父的颈窝里,一直看到终场,手还是热乎乎的。姑父叫魏建壬,是小镇糕饼坊的大师傅。有一次,姑父有事临时把我丢在糕饼坊里,那些师傅故意逗我说:“你是哪家的孩子啊?”人小胆大的我说:“我是魏建壬家的!”把大家全逗笑了。我在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长高了也长胖了。终因父母思女心切而由姑母姑父送我回到父母身边。姑母回家后连续十多天,因思念我,寝食难安,天天以泪洗面,对我的感情可见一斑。她是真正把我视为她的亲生女儿了。
五年后,我们全家下放农村,由于途中翻船,所有家当沉于湖底。姑母得知,心急如焚,步行十五里赶到我们所在的村庄探视,并慷慨解囊,给予接济,使我们渡过了难关。姑母总是在我们最困难最关键的时候伸以援手。十岁时,我得了急性肾炎,父亲送我到姑母所在的镇医院住院治疗。父亲陪我住院一个多星期,姑母知我父母困窘,不仅代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而且一日三餐,送饭煲汤,为我做可口营养的饭菜,使我很快康复。其实,姑母是我父亲养母的女儿,她与我父亲并无血缘关系,姑母能如此襄助,出于博大而无私的爱。
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到姑母身边住上一阵子。每次去,姑母总是用最好的招待我,吃饭时总是把好菜往我碗里搛,生怕我吃不饱。姑母知我爱读书,总为我辟出安静一隅,把孩子们赶出去,让我能静静地看书。姑母也常常讲我小时侯的故事,说我爱干净,总是喊她“亲亲姑妈”。
那时的姑母有五十多岁了,依然白净面皮,大眼睛,体态微胖,乌黑发亮的头发盘在脑后,风韵犹存。姑母和姑父是再婚夫妇。姑母原有一个包办婚姻,生下两个儿子。解放后,姑母冲破传统束缚,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同样对包办婚姻不满的姑父自由恋爱并结合。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姑父的儿子和他们同住,父子俩在镇糕饼房上班,姑母也靠做针线贴补家用,因此家境殷实。姑母的家靠近镇粮油厂,榨菜油的香味常常飘过来,姑母又干净又勤快,做的一手好菜,这使姑母的家,成为每年我最向往的去处。
有一年夏天,姑母要带我上街,我不知何意,跟着她到了镇上最大的代销店,原来她看我脚上穿的棉袜子补了又补,便要给我买一双浅绿色丝袜,这在当时应该是很奢侈的了,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穿丝袜。以至于我穿到学校,被老师斥之为“资产阶级情调”,我从此脱下,不敢再穿。但是,姑母的心意我深领了。
姑母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针线,尤其是绱的鞋子特别好,那一针连着一针,平整、均匀,看了都是一种享受,更别说穿了。“绱鞋子”是做棉鞋的最后一道工序,即将鞋底鞋帮严丝合缝地缝合到一起,既周周正正,又美观大方,棉鞋做得好不好,往往就在这一着,常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可是一项要求很高的技术活,姑母“绱”的棉鞋遐迩闻名,所以整个镇及周边乡村都将棉鞋送给她“绱”,姑母仅收一点手工费,而姑母常常就忙不过来,说话行事挺拿俏的,越这样,慕名而来的越多。姑母的聪慧灵巧就越加出名。
姑母的儿媳生的第一个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发病就浑身痉挛,口唇青紫,姑母视为心肝宝贝,为之到处求医问药,日夜精心护理,不厌其烦,终于将孩子的命保住并抚养长大。姑母特别疼爱这个孙女,无论到哪儿,都把她带上。这个孙女对奶奶的感情之深胜于其对母亲的感情。
姑母心高气傲,也特别明事晓理,善解人意,自觉自尊自重,她从来都是无私地帮助别人,而没想过从别人那里得到回报。我们全家回城后,姑母和姑父来过一次,她生怕麻烦我们,只住了一宿,就要回去,父母一再挽留,也无济于事。姑母患有严重的高血压,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医疗条件差,也不知道如何保健,由于操劳过度,姑母得了半身不遂,在病床上辗转半年,不治而逝。
心地善良的姑母啊,犹如救世观音。想到姑母对我有养育之恩,而我竟无以回报,心中万分愧疚。
亲爱的姑母啊,愿您九泉之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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