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和平

　　谢和平，赣州市财政局研究所所长、学会秘书长，曾任讲师、律师职业。热爱美术、文学、摄影，长期热衷于财政理论研究与财政宣传事业，从1997年开始，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财政》、《中国财经报》、《江西日报》、《赣南日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300余篇文章，多年被财政部、省财政厅评为全国、全省财政系统宣传、信息先进个人，并有大量诗歌、报告文学获奖。

　　我驾车在雨中缓缓而行，在岔路口处，忽遇一打雨伞骑车的人横窜而来，我赶紧猛踩刹车，只见骑车人雨伞甩向一边，自行车正倒在我的车前，那人虽摔倒在地，但立即翻身爬起。幸好车速慢，有惊无险。我赶紧打开车门欲赔不是。不想骑车人先向我道歉：“对不起，是我闯红灯违反交规……”我定睛一看，好眼熟，是少年的伙伴毛牯。毛牯很快也认出了我，十几年不见，怀旧的情绪立即如胶水般将我俩粘在了一起。

　　毛牯与我小时是邻居，他进工厂，我上大学，后来我到外地工作并搬家，一晃十几年没见面。毛牯因所在工厂倒闭，成了下岗工人，从此靠吃低保为生，但毛牯仍旧住在原来的老房子。我把毛牯请到家中吃饭叙旧，几杯酒下肚，毛牯发起了牢骚：“这世道不公，过去没工作的个体户，如今都成了大款，一个个开小车住别墅，而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却下岗，住在棚户区……”听了毛牯的满腹牢骚，我觉得这种怨天尤人的心态不对，反驳道：“如今是个好世道，只要勤劳，谁都能过上好日子。前不久，在我家搞装修的泥工，每天拿二三百元工钱，一年能赚十多万，他来城里打工才几年，如今已在城里买上了自己的楼房。如果你像自己父亲那样有一身手艺，你的日子也不会比别人差……”毛牯叹了口气说：“过去，以为进了工厂就捧上了铁饭碗，只管混日子，现在年过半百，身体也差，再说学手艺迟了，反正吃低保，日子勉强也凑合着过。”毛牯用手摸了摸刚被雨水淋湿的裤腿，充满怨气地说:“我现在就是讨厌春天的雨水，房屋年久失修，一到春天就处处漏雨，刚才，我就是急匆匆骑车去房管部门找人补漏，才险些被你撞着……”毛牯是独生子，其父亲是钟表匠，很能赚钱，而且木匠、泥工手艺样样精通，所以把一个小家打理的井然有序、十分舒适。在我眼中，毛牯就算是富家的公子哥，如今看到他变得如此落魄，我只能表示同情与安慰。吃过饭，我驾车将毛牯送回家，望着他佝偻着身子，打着破雨伞走进那幢濒于倒闭的老房子，不禁勾起许多伤感的往事。

　　春雨本是大自然给人类最美的恩赐。但青少年时期，我却如现在毛牯一样，每逢春雨季节，身心就被贫困与烦恼淋得透湿……小时候，我住在祖传的破瓦房里，太公生了6个儿子，所以，一幢仅160平方米的瓦房挤住着他传下的60多个儿孙。我爷爷排行第二，解放前就病故，但第二房人最多，父亲与叔叔名下15人，仅分得二间房，约21平方米，人均只占1.3平方米空间，真正算得上“蜗居”。叔叔一家6人仅占了9平方米的小房。大哥待遇好些，单独用木板在大房中隔出了4平方米的空间，姐姐在众厅1.8米高的小阁楼上放了一张床，我与弟弟年纪小，就与父母同住，二哥、三哥与奶奶住太婆留下的半间房。说半间房，是因为太婆在那8平方米的房间过世后，众人怕鬼魂，没人敢住，四爷奶因把房间让给大儿子结婚，带着长春姑三人没地方住，大胆地在里面占了个床位，空着半边就留给奶奶与二哥、三哥住了。那个年代，想有宽敞舒适的住所简直等于痴人说梦。极大多数人晚上有个睡觉的窝，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就是如此简单的要求，也难以得到满足。一到春天，那哗啦啦下个不停的春雨，就会使你的心情立即阴沉起来。老房子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外面雨停了，里面还在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白天下雨，见哪里漏，就在哪里放个水桶或者脸盆之类的，还勉强能应付。如果夜里忽然下雨，那实在糟透了。该死的猫闹春时，屋顶就成了它们夺爱的战场，床顶上的瓦被它们弄破裂缝后，睡梦中被雨水淋醒，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每当春天的夜晚，听着那哗啦啦的雨声，心就仿佛被冰凉的爪子揪住。

　　家中只有两把雨伞，一把好点的布伞，要保证父亲上班用，毕竟是一个家的体面，另一把纸雨伞破了，经雨伞师傅用胶水粘上几个补丁，上面刷上桐油，就像一把好伞，归大哥使用，一来大哥已经上班赚钱养家，二来如果大哥太寒碜，怕难找媳妇。至于我们兄弟姊妹，每人只能戴顶竹斗笠。毛牯仗着家里有钱，拥有把雨伞，便常笑话戴斗篷的同学是乡巴佬，我不服气地回应他：“你父亲是从乡下进城的，我家从太公起就住在城里，才不是乡巴佬呢”。

　　虽然家里穷，但却莫名其妙的从小就有城里人酸溜溜的自尊感。但是，如果戴斗篷能遮风挡雨，那还理直气壮，可气的是我那顶斗笠也是破损的，断了的竹篾夹不住里面的竹叶，风大些，斗笠中的竹叶就会吹得满天飞舞，自然，雨水也就顺着斗篷在身上流淌……读初中时，上学的路程远了，到学校要经过一段泥泞小道。如今城里的孩子可能不会相信，那个年代，除了严寒的冬季，家里贫穷的孩子平时都打赤脚，因为经常打赤脚，从小脚板就磨得很厚，而且下雨天打赤脚也感到利索，有时还可以在路边的小沟中戏戏水。但有次却遇上伤心的事，不知谁缺德，将打碎的玻璃弄在上学的泥泞路上，我不小心给踩着了，鲜血直流。同行的毛牯见此情景，对着我的伤口一个劲儿的洒尿，他听大人说这样可以消毒，将伤口的泥冲干净后，毛牯又拿出自己心爱的小手绢将我的脚给包好，然后，背我到学校医务室医治。如果不是毛牯帮忙，那结果一定是很惨的。那时，雨天能穿雨鞋的，属于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我家里只有几双雨鞋，而且都打了好几个补丁，有的甚至会渗水。所以，少年时，拥有一把雨伞和一双雨鞋，就是我经常渴望的一个梦。

　　在那春寒料峭、风雨凄凄的季节，最使我对春雨感到忧伤的还是堂妹的死。也是在春雨季节，四爷家的堂妹因屋子漏雨淋湿身子而感冒发烧，却不知是患上了白喉，因连阴雨下个不停，家中缺雨具，想天晴再看医生，最后等到堂妹病危时，才不得已打着两把破雨伞，由大人轮流背着送到医院抢救，结果已经迟了，堂妹死时，接连几天都是滂沱大雨。叔婶一家人呜咽的啼哭全被雨声遮盖掉，老屋天井四边屋檐倾盆而下的雨水，在阳沟中激打起串串喇叭状的水花，像在为堂妹奏哀乐，水花转眼又变成一个个水泡，瞬间便灭了，似乎象征生命的脆弱。堂妹在春雨中走了，长时间给我幼小的心灵罩上一层阴霾。堂妹死后几天，雨渐渐地小了，窗前天井处飞来一只花蝴蝶，婶子含着眼泪说，这是堂妹的灵魂变幻的，她舍不得家人，又回家来看大家了。叔叔哀叹道：“走吧，这破家没什么好留恋的，到天堂就不会见到屋子漏雨了……”花蝴蝶真灵，果然转上一圈就飞走了，虽然雨水打湿了它的翅膀，但它仍顽强地飞着。那花蝴蝶的影子久久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青少年时期的春雨，给我留下的多是苦难伤感的记忆。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纷纷参加了工作，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梦中渴求的雨伞、雨鞋有了一大堆。兄弟姐妹也各自搬进单位的宿舍，下雨耽心屋漏已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但春天对我而言，依旧有些不爽。因为是汗脚，平时爱穿透气的皮鞋，而雨季常穿雨鞋，脚气病就犯，脚丫的臭气被人嗅着常遭骂。我每天下班回家，将自行车放进车棚，还得走一段低洼的泥泞路，穿皮鞋淌不得水，只得穿雨鞋，所以，只要是春雨季节，我的双脚就必须捂住，脚气病就得犯好长一段时间。

　　是改革开放使我的命运又出现了好的转机，在全民创业的热潮中，我下海创业办起了公司，虽然吃尽苦头，但在商海经过一番打拼，有了笔可观的收入。考虑父母年纪大，不便在宿舍爬楼，于是选择在郊区买了套底层复式结构的楼房，车库与住房上下相通，下雨天无须打伞，可穿着皮鞋驾车直接到上班的地点。特别令人满意的是，我房子边有块一百平方米的绿化带，成了我的花园，为搞好绿化，同时抵挡路边汽车尾气的污染，我围着花园种上一排60多米长的绿篱，园林师傅告诉我，要提高绿篱的成活率，树苗种下一个月时间必须每天早晚浇两次水，开始，我按师傅要求，早晚提着水桶浇水，但没两天，就累得直不起腰了。这天，正当我在为浇水犯愁时。半夜刮起了大风，我从睡梦中惊醒起来关窗，发觉已经沙沙地下起了雨。如此一来，我可以好几天不再为绿篱浇水了，怪不得农民有春雨贵如油的感觉。听着雨声，我心像抹上了蜜，不由自主地吟起杜甫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第二天清早雨尚未停，我打着雨伞绕着花园环视，见种下的绿篱就像躺在母亲怀抱的婴儿，贪婪地吸着甘露般的春雨，雨水连着下了好几天，绿篱的枝叶便一股劲儿伸展出来，像在给世人招手。

　　然而，自打碰上毛牯，面对绵绵的春雨，我的心情还常常感到有些郁闷，尤其是想到毛牯如我少年时在雨中遭受的折腾，不禁又像杜甫那样萌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一天晚上，春雨哗啦啦的下个不停，我正为毛牯困窘担忧时，忽然接到毛牯的电话，说他住得老房属于城市棚户区改造范围，前几天，政府已让他搬进了新房，明天星期日，他想请我到他的新家做客。

　　 因心情好，第二天清晨，我先驾车朝毛牯居住的棚户区行驶，因为这里毕竟留下我少年时许多的回忆，但到那里一看，原先的老房子已荡然无存，听旁人说，这大片空地靠近古城墙、八境台、郁孤台等著名景点，政府准备将这里打造成景区延伸带与公共绿地，供居民、游客休闲浏览。没有了大片东倒西歪的破房子，这里变得非常开阔。顿时，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因假日无事，我决意到江边观景。把车停好后，打起雨伞，穿上不透水的旅游鞋，从棚户区拆迁的空地向江边漫步而行，因为清晨下着雨，江边空无一人。三江汇合处烟波浩渺，水与长天一色，河堤轻盈的杨柳与娇艳的桃花焕发出勃勃的生气。

　　我独自走到江边的雨亭中大声歌唱，仿佛自己成了天地间的主宰，而淅沥沥的春雨却在殷勤地为我伴奏。在雨亭中闭目静思，仔细用耳倾听那春雨，又是一番别样的情趣，雨下得急时，激打着江水，犹如千军万马奔涌而过，雨小时，就像一群小媳妇在窃窃私语，轻轻柔柔的，十分悦耳。雨声稍停，几只小鸟便张开优雅的歌喉，像交响乐停过亮出的唢呐声，仿佛告诉世人：这春雨就是上天给人间派出的幸福使者。至身于这春意盎然的天地间，心已陶醉在神往的梦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