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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克忠:村庄的记忆

发布日期:2015年01月05日

作者:谢克忠

  谢克忠,曾用笔名云中鹤、清河先生等。江西上饶人,新闻本科,文学学士,曾从事教师、新闻记者、机关干部、财政所工作等多种职业。《财政文学》特邀作家。自幼热爱文学和易文化研究,曾在《广州文艺》、《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著有长篇网络小说《烈豹出击》、《黑幕背后》、《金博士和隐身衣》等。人生感言:生命的质量如同煤炭,选择燃烧远比埋藏在地下更有意义。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内心比埋藏在地底下千万年的煤炭还要悲凉。

  一个村庄就是一部历史。村庄里发生的故事,有些会随风而去,有些却如针一般扎在我的心头。那种痛感永世相随。

  山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

  山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而是我的邻居。她的老公叫谢祖田,小名“老山”。按辈分,她应该是曾祖母,比我奶奶还大一辈。但我都习惯叫她“山奶奶”。她似乎也习惯了,从不责怪我“没大没小”。

  至今,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名。从懂事时起,她一直生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离去过。但事实上,她离开我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那是1983年的冬天,故乡飘飞着白茫茫的大雪。在某一个早晨,山奶奶突然间从我的世界消失,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她去讨饭了,也有人说,她去嫁人了。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定格:小个子,白头发,满脸皱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双三寸金莲般的小脚还没有一个小孩巴掌大……

  听老人说,山奶奶是贵州人。具体是贵州哪里人,谁也不知道。从没有看到过她回娘家,也从没有娘家人来找过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家人,她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她从小给别人当童养媳。不知什么原因,由于不会生孩子,导致了她一辈子都在嫁人。有人说三个,有人说五个,还有人说多得数不清。她不知辗转流浪了多少地方,直到快五十岁才来到我们谢村。那时恰逢老山爷爷的前妻过世,她来填补了空缺。她在谢村一待就是十几年。从一个尚有些姿色的中年妇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在谢村,她度过了还算快乐的时光。山爷爷虽然生性凶悍,对山奶奶却出奇的好。夫妻俩倒也恩爱。山爷爷的前妻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却连逢年过节也不会来看两个老人一眼,更谈不上生活费了。为了活命,山爷爷总是早出晚归地劳作,从土地里刨食,收获粮食和蔬菜,足够老两口过日子。终于有一天,山爷爷病了,哮喘气肿,腿胀得水桶粗,躺在床上不得动。山奶奶为他送茶送饭,端屎倒尿,陪伴他走完最后的时光。山爷爷走了,对于山奶奶而言,意味着噩梦的开始。那几个连亲生父亲也不敬重的子女,怎么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婆,去嫁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更愿意相信,山奶奶肯定是去讨饭了。不然,她真的没地方可去。

  于是,我对于她的记忆,永远定格在这一年冬天:在白茫茫的大雪下,山奶奶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艰难地踽踽独行。寒风呜呜呜地吹,掀翻了她用来遮挡风雪的头巾。她艰难地停住脚步,积攒些力量,又继续前行。弯弯的村道,留下一排小小的脚印,很快又被白雪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画面是我事后想象的。山奶奶悄悄地离开我们村庄,我并不知情。那个下雪的冬天,我起得很晚。雪停了,风住了,才听人说山奶奶走了。我再也吃不到她好心留给我的红枣子了。

  山奶奶的门前种着两株枣树。两株枣树都有碗口粗,它们并排直立着,如痴情的恋人手握手,肩并肩,枝枝丫丫缠绵在一起,根须也分不清你我。每年五六月,枣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到了秋天,那满树的枣子十分诱人,如暗红的珍珠,让全村的孩子馋涎欲滴。而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枣子还未成熟的时候,就被我偷吃光了。我常常利用午休的时候,带着村里一帮野孩子,冒着被枣树的刺刮伤的危险,偷偷爬上枣树,先躲在树上吃个饱,再把身上所有的口袋装满。有时抓住机会,干脆拿个蛇皮袋去摘。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胆小的小伙伴,不敢爬树,干脆用竹杆打,把青枣打到地上再去捡。我们看到山奶奶来了撒退就跑。而她那双小脚,是永远也追不上我们的。尽管山奶奶的眼睛总是盯得很紧,但她始终守不住满树的枣子。青枣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有时连树叶也被打光。每每到了秋天,枣子成熟的季节,只剩下几枝光秃秃的枝丫。我们又在悄悄地等待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面对一群饥饿、顽皮的野孩子,山奶奶总是很无奈。她每次发现枣子被偷,都会站在树下骂几句:“你个挨千刀的,吃了烂肚子的!下次被我抓到,我就扒了你的皮!打断你的手脚!”这是她最恶毒的报复了。但连续几年枣子都没有成熟过。终于有一年,她老人家把全村的孩子都召到树下,看着她用喷雾器向树上喷农药,边喷边警告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晰了,我喷了农药,谁敢偷吃就毒死谁!”这一招真灵,这年的枣子格外的成熟。到了秋天,满树熟透了的枣子红艳艳的,散发着诱人而又恐惧的光芒。山奶奶开心地笑了。有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她家里,叫我吃枣子。我连忙拒绝说:“我不要,有毒,会毒死人的。”

  山奶奶对我的行为很不满,气愤地说:“你这小鬼,我叫你吃你就吃嘛。你以为真的有毒啊,我喷上去的是水!”说完,她带头吃了几个,让我相信红枣没毒。红枣确实比青枣好吃,甜甜的,连齿缝里都透着甜味。事后,她又警告说,这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不然,你明年就吃不到红枣了。她送给我一大袋红枣,让我享受了好几天的口福。

  山奶奶给我的记忆,有时凶巴巴,有时又十分慈祥。从感情上说,她和我的亲奶奶一样亲。每当我闯祸的时候,父亲抡起扁担或者木棍、竹梢之类,要狠狠地教训我。她总是乐于当“和事佬”,一边劝阻父亲,一边把我拉到旁边,轻言细语地教育:“小孩子不可太调皮,老师的话要听,作业要做。读好书,将来就会有出息。”有一次我用石头练眼力,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山奶奶家的母鸡屁股,那只母鸡第二天就死在鸡笼里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只母鸡可是山奶奶家的“钱袋子”。两个老人靠母鸡下蛋,到市场换点钱买油盐酱醋。山爷爷气得要提着死鸡到我家理论,要我家赔偿。山奶奶坚决不同意。她说,邻里乡亲,这算什么事!在山爷爷弥留之际,送终的不是他的子女,而是我的父亲。那时,山爷爷已是气喘如牛,全身僵硬,山奶奶没有力气料理他了,上门找我父亲帮忙。父亲喂了一口稀饭给他吃,稀饭还没吞下去,他就断了气。事后,父亲为这件事直摇头,感叹道:“人啊,千万不要作恶。山爷爷年轻的时候心太狠。他家的耕牛被他劈了几斧头,没有死,跪下了前蹄,泪水不住地流。他居然还能狠下心再劈几斧头。他的死相很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这样一个男人,却是对山奶奶最好的男人,应该也是她最后一个男人。山奶奶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村庄消逝了。临走时,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快一百岁了吧?我多么希望她还健康地活在某个敬老院,让我有机会给她好吃好穿,有机会当自己的亲奶奶一样孝敬她。如果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又是多么地希望她能感应到这篇文字,让她意识到,还有一个曾经的少年在惦念着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永远地活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一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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