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覃伟力

　　覃伟力，土家族，1975年4月24日出生于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1997年6月毕业于湖北农学院农经系财会专业，先后在长阳县鸭子口乡从事农税专管员、惠农专管员、预算会计等工作十二年，现就职于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财政局办公室。曾在《乡镇财政》、《税务时报》、《人生与伴侣》、《三峡日报》、《土家族文学》、《基层财会》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多篇。

　　从老家庄坪到渔峡口集镇上去，有十几里山路, 山脚隔着一条清江河，因此，庄坪人把一切要在渔峡口街上办的事统称为“下河”。参加红白喜事叫下河，购买种子农药叫下河，添置衣服鞋袜叫下河，上学参军工作等一切都简化成下河了。

　　下河是件隆重的事。男人们下河是要去办大事，要么是把高粱麦子背到粮管所去卖，再换成种子农药化肥背上山来；要么是请上四五个人把家里的大肥猪抬到街上换成钞票，一年的开销就指望着这头猪；要么是老人孩子得了急病，非得去镇上医院治疗不可了。女人们一年上头难得下河几次，每次都要约上三两知已，一大早就起来洗头梳妆，换上平常藏在箱底舍不得穿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喧闹着锁好家门，一路上闲谈着家长里短，在供销社里、小卖部里细细地挑选，盘算着老人该添双棉鞋了；孩子的衣服小了一号，怎么着也得扯点布料再做一套了；自已的小圆镜摔碎了，得再买上一块，洗衣粉、肥皂、盐呀什么的也需要带一点回去，那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试了又试，越试越合身，服装店的女老板说穿着好，同伴们也说好象就是定做的，咬咬牙买了吧，可又怕回家后男人吵骂。小孩子们呢，跟着下河则是过节一样的快乐，中午两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是诱惑了好几个月的犒劳，妈妈、姑姑们在一边看衣料的时候，正好在卖书的柜台那里看各种各样的连环画，倘若大人们一高兴，说不准还能得到一瓶汽水、一根冰棍等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了，那时候，我也常跟着大人们下河去。我们去给在九中（长阳第九中学）读书的幺姑送菜，回来时在街上买了“宝塔糖”，其实这是专门用于驱除蛔虫的药剂，只是为了让小孩子们愉快地服药，加入一定比例的食糖后，制成了淡黄色、粉红色圆锥体的宝塔形状。吃一个，甜津津的，让我们对那个年代多了一份甜蜜的回忆。记忆最深的是父亲还在资丘工作时，去上班要乘坐到长阳的班车，那时公路不好，班车凌晨四五点钟就出发了。有一次父亲带我到资丘去，为了赶班车，我们半夜一点多就从家里出发，跌跌撞撞地摸下河，朦朦胧胧中，只见眼前江水奔涌，声势格外浩大。父亲吩咐我坐在江边的大石头上不动，他去找还在睡梦中的渡船师傅商量怎样过河，我心里害怕极了，只能呆在那里不动。等了好久，父亲一个人回来了，原来渡船师傅不愿起床，让父亲自己驾船过河去，没办法，父亲只好抱着我上了船，胆战心惊地渡到了对岸，其时水流的哗哗声与心里的惊恐，现在想起来还如在昨日。

　　我们在渔峡口镇上定居后，父母在农技部门工作，庄坪下河来的人买种子、化肥、农药时，常爱在母亲的门市上或我们家里歇歇脚，讲讲庄坪的大小事情或生活的不易，我也喜欢跟着听那些饱含酸甜苦辣的故事和音调。镇上的人有时候评价道：“那些带着脚背子打杵的人，肯定是从庄坪下来的。”虽然这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调侃，但我听了心里常常有一丝不平，待到他们再评价道：“不过庄坪的广椒、大蒜、魔芋、洋葱确实正宗，味道就是不一样！”我心里便又释然了，是啊，虽然庄坪的条件是恶劣了一些，但那里的山好、水好、人更好啊。

　　这几年来，庄坪的人寻思着要对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生活模式作一些改变。他们通过筹资筹劳，从清江河边到山上刨了一条简易公路。路坑坑洼洼的，颠簸不平，有好几段就在百丈悬崖边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初次去的人莫不感到险象丛生、惊恐万状，但庄坪人已感到非常方便了，不少人买了摩托车、三轮车，下河卖猪、买化肥再也不用肩挑背扛了。然而，这样的改变后面，又是多么大的代价呢？爷爷坚守在庄坪，哪里也不去，三爹、五爹两家在那里陪着他，他们常年在外打工，经济条件在庄坪算是中上，都买了三轮车。大前年，噩耗传来，三爹在下河买东西时，车翻下陡坎，摔断了左腿，一次手术不成功，又重做了一次手术，前前后后恢复了三年多时间，现在才算能下地干活。而就在去年腊月二十几，五爹下河采办年货时，三轮车再一次出事，他从车里横飞出来，肝、胆、脾、肠全部摔伤，人在手术台上，差点就没抢救过来。妻子在医院工作，全程参与了抢救，事后心有余悸，老是让我建议他们把车卖掉算了。据庄坪的堂弟说，庄坪有车的人，没有哪个没出事的，不过三爹、五爹的运气差，出的事最大罢了。

　　在我幼时的眼里，下河是一件好玩的事，有很多稀奇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但事实并非如此，这背后，有如山一样的沉重，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沉重的形式也许发生了变化，但沉重的内涵也即生活的压力仍然在延续。人们笑对生活，是因为对美的愿景必须坚守；清江不露声色，是因为它早已饱经沧桑。我常想，庄坪的路要是铺成了水泥路，装上了防护栏，男人女人们可以没有任何顾虑的、喜笑颜开的下河来，该是多么美的事啊！我多么渴望，能在这件事上尽上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