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盛龙:风流人物——写在乡镇财政三十年
何盛龙,汉族,生于20世纪60年代。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省江安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不惑之惑》、《水墨菩提》和小说集《羞涩的伤痛》等三部。现供职四川江安县财政局。
开篇
不是梦想托起了事业,而是热爱成就了事业;不是财政人生锻造了生命辉煌,而是青春蘸着热血谱写了财政人生饱含苦乐年轮的生命乐章。
当我决定写这一篇乡镇财政三十年断章的时候,当年与我一起当招聘干部,做乡镇财政奠基者的财政人,如今仍痴心不改、从一而终地战斗在四川省J县乡镇财政所的已经寥寥无几。从1984年到2013年,跨世纪的30年过去了,乡镇财政经历了从初建崛起、负重拼搏、服务地方,到历经改革、迅速没落、再度崛起的种种磨难与阵痛。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的人惊鸿一瞥,华丽转身,财政所是跳跳板;有的人十年一剑,功成身进,财政所是磨刀石;有的人几进几出,来去自如,财政所是家门槛;有的人则几十年如一日,心如止水,闲看潮起潮落,人来人往。一入学门深似海,再回首已非少年身——他们,已然成为乡镇财政所的宿儒元老。当我们一起回顾起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他们时而感慨万千,滔滔不绝,时而缄口不语,陷入沉思。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那是何等样的三十年啊?乡镇财政和财政人,集体和个人,休戚与共,荣辱与共,风雨兼程,走得并非一帆风顺。归纳成四句,那便是——
聘录参半的三十年;
取予参半的三十年;
苦乐参半的三十年;
起起落落的三十年。
三十年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他们中的很多人,对过去三十年,既犹似昨日,又恍若隔世。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中篇
因为招聘而集结 20世纪80年代初,由于种种政治运动而耽误了接近半个世纪的新中国,终于下定决心进行一场痛定思痛后的政治革命。从革自己的命入手,率先废除了烙上极重封建家族意志印记的“父传子,家天下”的顶替终生制,打破铁饭碗,各行各业先后实行面向社会的公开选拔人才制度。四川,率全国之先,在乡镇政府机关中,实施了干部招聘制。
公元1984年,四川省创建区乡财政所。这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开天辟地的全新系统工程,一级政府一级财权的提出,为区乡财政所的建立,提供了理论依据。一扇窗户一经打开,新鲜空气便滚滚而来。一群年轻人,都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招聘,成了他们实现人生目标和价值取向的又一选择途径,踏着刚刚破灭的大学梦,在这里重新起航,共同集结,划向未知的彼岸。
实话实说,对于这样一群几乎没有踏入过社会的年轻人而言,除了对流通的人民币(钱)已有切肤之感,对财政,却一无所知,完全从零开始认识。财政这个概念虽然模糊而虚无,但算盘、凭证、账簿和报表,这一切纵然陌生,却质感而实在。特别是乡干部这样的头衔,于多少学生娃、乡下娃而言,又是莫名刺激和悸动的一副兴奋剂,什么光宗耀祖,安身立命,读了十几年的书,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终级追求,不也是这些吗?因为招聘而集结,来之前,并没有确定的目标;然而来了之后,因为相同的财政遇合,却有了共同的目标,共同的职责。
从1984年到1990年7年间,四川省J县,通过前后5次公开招聘,共聘用区乡财政干部近120人,分散在全县7个区42个乡镇财政所,同呼吸,共命运,共同为乡镇财政的奠基和崛起,摸索起步,精打细算。
年轻人初始的梦想,并无事业的参照,但一经固定了事业,饱醮热血的青春,必将会成为成就事业的催化剂。无知者无畏,因为无知,所以授业解惑的热情,信心倍增;因为无畏,所以前进路上的困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人,他们对于乡镇财政这个新兴事业文字表述里的职责,早已烂熟于心,但落实到具体的业务重心上,他们理解领会得最深刻和实质的莫过于收和支,这两个平凡跳动在字里行间,与日常生活和工作,休戚相关的汉字。
初具雏形的区乡财政,一开始所奉行的体制是供给制,对于支出的管理,谈不上分配调节的实质内涵和可操作性,因此通俗地讲,就是“卖粑粑交账”。但是对于抓收入,县对区、区对乡,都有明确的、并与某些弹性的支出项目指标挂钩的目标任务。
地方财政的前身,与粮食、税务等同为一体,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变革,粮食、税务等管理职能,逐步从财政剥离,自成体系。然而农(牧)业税、耕地占用税、农业特产税和契税(简称农业四税)的征收任务,一直都由财政部门承担。自1984年乡镇财政所成立时起,税务部门反过来,将工商税收中的小额零散税种,悉数委托给乡镇财政所代征。因此这些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虽然身份特殊,一脚踏着农门,一脚步入国家干部行列,但在很长一个时期内,都曾身穿制服,头顶国徽,没日没夜地奔忙在河谷场镇,以及山水农户之间,占领每一个税收盲点,不使国家财政收入人为地跑、冒、滴、漏,尽力地维护着税收的尊严。
到2004年全面取消涉农税收前,县、乡镇财政税收收入中,取自农业“四税”的入库额,一直独占鳌头,从没低于过60%,是农业“四税”,支撑着县、乡镇财政支出的半壁江山。
零星分散的税收征管,占去了乡镇财政人大半的时间和精力。在收取和支予之间,他们的工作重心,完全偏重于前者。在他们刚刚作为财政人坐在教室里接受培训的第一堂课上,他们就熟记了财政的职能:分配、调节、监督。那以后,他们始终牢记自己的本职,恪尽职守,试图做个地地道道的财政工作者。殊不知,当走过了20年,有机会回过头去审视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20年,他们连同青春一道,都付与了税收,付与了征管,与其说他们是乡镇财政人,不如说,他们是个不折不扣的税务人倒更贴切,或者换过话来说,他们只是个不称职的财政人。
他们中有的人,为税收流过血、负过伤;他们中有的人,为税收流过泪、哭过鼻子;他们中有的人,为税收昼伏夜出,围追堵截,与逃税者动过粗,打过架;他们中有的人,为税收上门追讨,被愤怒的群众推搡过、软禁过,揭过帽子,吐过口水,但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们中有的人,也为税收江湖义气,大碗喝酒,醉得人事不省。在每一年度农业税粮食实物与粮食收购部门结算的日子里,他们还白日辛辛苦苦挨家挨户上门追收,夜晚挑灯夜战敲打算盘结算到深夜。
为税辛苦为税忙,为的是头顶的国徽,为的是税收的尊严,为的是财政人的责任和良心。
就是这些身份特殊的年轻人,从一无所知到行家里手,支撑起乡镇财政这一片蓝天,使乡镇财政这块一穷二白的土地上,开出娇艳鲜花,挂上累累硕果。
命运的魔咒 聘用干部制度,在社会的转型期,衍生出一种特定的干部身份。从人事任用制度的角度来解读,根本上应无对错之分,只是对于被聘用者而言,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别无选择的弱势境地。前无古人的试验品,若然成功,可能成为广泛推广运用的优良品种,若然失败,也可能会成为制度改革的牺牲品。政治体制改革的基本性质,注定这块试验田是一个夹缝。夹缝中的生存境况,让那些从社会底层跻身进来的人,在度过了兴奋期、适应期,完全进入工作、生活状态以后才幡然醒悟,命运的船头,驶向的是一条未知的航道。每两年签订一次续聘合同,年满45岁后中止聘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有了这个魔咒,招聘干部的心,难免是漂浮的,脚底下,难免是虚妄的,无论如何,总是不踏实。耳边,随时都能听到“我解聘你”的声音。而且,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不是敲梆吓猴,现实生活当中,不乏血淋淋的事例。比方说犯同样的错误,正式干部可能只需接受一个处分,记过或通报,而招聘干部,则没有退路,没有可供抵消的资本,连无期和死缓的缓冲余地都不能享受,解聘,成为唯一的终级处决。同病相怜,当同样身为招聘干部的这群“两栖动物”(招聘干部私下戏称自己为两栖动物——一栖农村,一栖乡镇机关),看到同类的下场,总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英雄不问出处。可是这些从乡下来的招聘干部们,感觉他们的来路,仿佛渠道不正,血统不纯。
一个1984年招聘进财政所,三十年一直没挪过窝,而今还当着所长的老财政,回忆起当年的聘干岁月,免不了还有几分义愤,他说:“我们那些招聘干部,比起他们自诩为国家正式干部的人来,硬好似少了一根肋巴骨。乡里有大事小事,我们像只夜壶,随便被支来使去;有大会小会,我们又像活靶子,被领导们的机关枪,胡乱扫射。我们活脱脱就是后妈生的、后娘养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领导们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厌其烦地提醒,甚至恶狠狠地破口大骂,说你们这些招聘干部,不听招呼,不守纪律,我解聘你们。其实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农民娃儿,比他们正式干部(那时我们也真幼稚,偏偏就认同他们正式,而我们自己就不正式),要憨厚、诚实和本分得多,不知道他们为何就要歧视我们?”
在另一个乡镇,有一个也是1984年招聘进财政所的女同志,说起那时做招聘干部的委屈,几乎声泪俱下。她记得那些年与其他人一同下乡征粮,搞计划生育,粮没收起来,钱没收上来,人也跑了,回到乡里,别人往往把过失推给她,在领导面前说招聘干部的坏话,说招聘干部没素质,同情那些不交粮、不交罚款、不安环扎管的刁民,开不了口,下不起手。“真是冤枉死了!”女财政说。
旁边一个女同事,也是招聘干部,接过话头说:“领导的谩骂,同事的讥讽,我们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们咋就没意识到,他们的所谓警钟长鸣,非但没起到激发我们工作热情的作用,而且还伤了我们的自尊,让我们反感,以至抵触。”
几乎百分之百的招聘干部,都有过类似被杀鸡给猴看的经历,一经打开话匣子,都会义愤填膺,耸然动容。聘干身份,成为压在他们头上的五行山。于是乎,改变身份,成为他们梦寐以求的向往,不蒸馒头争(蒸)口气,即使不为正不正式。当然说到底,到了45岁自动解聘,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咒语,才是他们为之迷茫的源头祸水,是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无尽的隐忧,永远的伤痛。
与此同时,由于政出多门,横开口子,招聘干部们中间,难免激流暗涌,有手段有关系的,人人都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寻求变身,为自己的后半生、乃至于为子孙后代,东奔西走,左冲右突。明修栈道,或暗渡陈仓。
跳槽是一种出路。1994年,中央和地方实施分税制,建立地方税务部门,原财政负责征收的农业四税,整体划归地方税务部门负责征收。文件规定,原乡镇财政所从事农业四税征管工作的同志,其人事供给关系,整体划转到新建的地方税务部门。众所周知,当时乡镇财政所全体干部,即使并非农税专管员(征解会计),也一并赋有从事农业“四税”征收管理的职责,统一着装,头顶国徽。因此,在前途未卜时,即使是同样未知的一种转变,对于饱受身份歧视和笼罩在面临解聘的后顾之忧的阴影之下的财政干部来说,暂时的改变,也被视为一道曙光,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挤占“独木桥”。记得当年改革之初,J县财政局长同时兼任新成立的地方税务局党组书记,下辖的19个乡镇财政所60多名财政干部当中,先后有近80%的人,人心思变,都找过局长,要求干税务。局长家的楼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有一个时任财政所长的招聘干部,因为局长不开口放人,曾连续两天两夜蹲守在局长家门口,与局长一同上下班,形影不离。局长面对如此纠缠不休,既不能冒火,也不能不管,对那个所长说,“你要求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再一天到夜跟着我了,你回去上班等通知,我们要专门开会进行研究。”可是那个所长非常执着,他认为局长所说的研究,不过是搪塞的借口,人事的去留,无非是局长一句话的事,他想要的是局长当面答复。一面是财政,一面是地税,手心手背都是肉,局长最后出于无奈,在全县财政系统大会上口头下达了一条通牒——原财政所的非农税专管员,愿意留下来继续从事财政工作的,欢迎;要走的,我不阻止,也不开口子。但财政所长,一个也不放。此言既出,多数想要通过“门路”的人,方才死了心,听候命运安排发落。
1995年,成立乡镇派出所(原来是每个区公所才有一个派出所),扩充人马,人员在乡镇现有在编干部中,以组织推荐和个人自愿相结合的方式择优过渡。面临新的一轮变身机遇,乡镇财政所符合条件的招聘干部,纷纷“跳槽”,这一次由财政人变身人民警察的,占了同期财政所总人数的近四分之一。
两次“哗变”,1992年撤区建镇后留在乡镇财政所原汁原味的财政干部,剩下不到一半。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通过上述两轮变身的人员,在其后的两年之内,因为行业人事体制需要,百分之百都“聘转录”,去掉了“招聘”身份,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不再受两年一次续签聘用合同的桎梏,不再为到了45岁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人心惶惶、后顾堪忧。这是一种心灵的煎熬,血的鞭挞。留在财政所的人,更加心浮气躁,人在曹营心在汉。
提拔——是一种出路:值得庆幸的是,从1993年起,乡镇招聘干部中一些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开始崭露头角,被组织看中,选拔为乡镇领导干部。从乡镇一般干部,摇身一变为乡镇副科级领导干部后,上级人事部门每年都拿出部分指标,专门为提拔使用的招聘干部解决身份问题,转录为正式国家干部。这无疑是一盏信号灯,为前途堪忧的招聘干部,指明了一个方向,让无力变身而又身怀抱负的财政干部,看到了希望。不完全统计,J县仅从1993年到2003年招聘干部通过考试全部转录国家公务员的10年间,从招聘干部出身的财政干部中提拔的领导干部已达19人之多,有的一步一个台阶,成长为乡镇一把手,县级部门一把手,发展得最好的已成为副县级领导干部。
既转变了身份,又当上了领导,荣宠加于一身。要说这是一种希望,一种变身的路数,也未尝不可。但多数无力改变命运的财政干部,头脑却是冷静的,他们却不认为那是什么希望,而是偏执地认为,那不过是每个人自己的造化,在已经成功的人那里,那是通往罗马的光明大道,但换过人,说不定就是走不通的独木桥。而且作为业务主管部门,J县财政局的领导也显得非常无奈,看着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乡镇财政干部,左一个右一个地流失了,离开了财政所,他们既心有不甘,但又无力回天。培养一个精通业务的财务人员,与组织部门培养一个领导干部,心血和成本是完全不一样的。记得乡镇财政所刚刚成立的那些年,J县财政局每年都要组织几次短期培训,脱产培训,长到一个月,短到一个星期。不仅如此,J县财政局还积极争取省厅和市局的培训指标,让乡镇财政干部得到更多更高级别和层次的学习培训机会。粗略算下来,从1984年到1991年8年时间内,J县乡镇财政干部人均业务培训(包括以会代训)不低于120天,老师们手把手,口口相授,从珠算练习和审核原始凭证、填制记账凭证入手,不厌其烦,不惜血本,把一个个从校门进入“财门”的生手带为熟手,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使J县乡镇财政业务管理水平,在全市、全省都名列前茅,说得起话,从而也让J县财政局的领导们,感到脸上有光,付出有了回报。
当面对汹涌的人才流失时,J县财政主管部门也曾经想到过使出杀手锏——绝不开口放人。然而,乡镇财政所人员的人事关系在乡镇,主管部门鞭长莫及,况且涉及财政干部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即使当年J县财政局明文规定,除了提拔重用,财政所人员必须保持相对稳定。这样的呐喊,仍然阻挡不住势如破竹的人才流失。人心浮动,人心思变的现状,使几经折腾后的乡镇财政所,物是人非。
曲线救国——是另一种出路:在四川省J县,县上有规定,招聘干部身份的人,无论多么优秀,都不能调入县级机关。正门被封堵死了,而一些机关又十分看中其中的一部分人,于是,他们采取借用的方法,把用人做成既定事实,再找人事部门要指标,化整为零,解决聘转录身份问题。就这样通过暗渡陈仓,曲线救国,短短几年时间之内,从乡镇聘用干部中通过借用到县级机关,解决了聘转录身份的,全县达二十人之多。其中乡镇财政干部占60%,原因是多数机关都缺乏具备会计从业资格的财务人才。
几乎任何一个人,对于一经踏入社会就从事的事业,都会经历从陌生到熟悉,从热爱到偏爱的过程。相濡以沫,相生相伴,同呼吸共命运,一路走来的那份感情,要说分离,多少都会不舍。如果不是因为横生的变数,或者事关前途和命运,许多人都愿意终生厮守,为之付出全部。乡镇财政干部中的很多人,虽然最终都选择了生离,那绝对不是他们不再热爱财政,不愿再为之付出。我走访了几个现在工作在乡镇和县级机关其他部门的人,我们在一起畅所欲言,各自心底深处,共同保存着一份美好的回忆,乡镇财政工作的那些岁月经历,值得咀嚼,让人留恋。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大家在一起,共同见证今天乡镇财政的再度崛起,打造明天的辉煌,应该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当然人生没有如果,一切不可能重来。他们虽然不在乡镇财政战线了,但他们都由衷地祝愿,乡镇财政和财政人的未来,一帆风顺。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最早以借用身份离开乡镇进入县级机关的招聘干部,在回首当年曲线救国转变身份的过程时,他的表情是摇头加苦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和其他动用人脉资源钻营进城的人不一样,他一不凭关系,二没用请客送礼,完全凭真本事,被县里的一个部门看中,先借用后转录再调动,成为同期乡镇财政干部中唯一操正步实现农村包围城市的一个例外。那个时期的人从自由人过渡为公家人,一个显赫的硬件便是吃商品粮。当借用部门为他争取到由聘用转录用的指标以后,先决条件是,必须首先把户口从农村转为城镇。为此,他花了1200元各种费用,在派出所办理户籍迁移,去粮食部门办理商品粮供给关系,凭这两个证件,人事部门才办理了过渡转录手续。农村家中的责任田土,自然被取缔上收,交给集体重新发包分配。回忆完这些,他苦笑着告诉我,早知招聘干部最终都会过渡,打死我也不会去出那1200元的冤枉钱,买了一张现在看起来一钱不值的卖身契。最难舍的是离开了财政所,他说尽管进城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去不掉固有的乡土情绪,自己的根在乡村,如果现在让他选择,他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乡镇,选择财政所。
言谈间的情真意切,表明他的话绝对是由衷的,不是在作秀。
带着遗憾的留守 时间推移到2004年农村综合改革,20年过去,乡镇财政建所初期的元老,留下来继续干财政的,已经不多了。硕果仅存,心意彷徨。如果用一句丧气的话来诠释,走马换将的20年,物是人非,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而留下来没走的,却未必是该留的。或者说,这种看似信念笃定的留守,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或多或少带着遗憾——一种可以表述为无能,也可以表述为无为的遗憾。那个差强人意的年代,摊上那种仿佛悬空的命运,完全被动地接受摆布,身不由己,曾经有过的痛苦追索,对人性的撕裂,人格的扭曲,对人生观、价值观的拷问,都是深及骨髓的。所幸,伴随鞭挞一路走来,并没变成对这些底层财政人底线的摧毁,相反,变成了一种财富。在当时看起来是无法承受之重,可如今,他(她)们早已能举重若轻。
人生,留一点遗憾未必是坏事!
沙漠里有一种叫做“樗”的树种,因为矮小和不起眼,终身不能成材,所以常常被人忽略,而免遭砍伐;多年以后,樗树遍布沙漠,成为沙漠里存活为数不多的一个物种,也成为傲视沙漠的绿洲,难得的一道独特风景。无为而为,乃是樗树在沙漠上活命传承的不传之秘。带着遗憾留守乡镇财政的那一拨人,正是乡镇财政这块历经磨难的土地上的“樗树”,他们说自己无为,纯粹是淡定之后的谦逊,别的不说,单是乡镇财政从无到有,从一张白纸到风生水起,支撑起乡镇经济社会的稳定局面,能说他们无为吗?
绝大多数留守乡镇财政的人,历经了人事沧桑,已然修炼到心静若水,不羡鸳鸯不羡仙。就连即将面临45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这道“坎”,也已经看开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然而,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嘴里是这样说,心里,却始终有一份牵挂和愧疚——这部分人,便是在出任招聘干部之前,已经在乡下结婚成家的人,他(她)们的妻子(或丈夫)一直留守耕耘在家乡的责任田土上,为他(她)们照看着后方的根据地,以及根据地上年迈的父母和成长中的儿女。那时他(她)们最爱唱一首流行歌,用歌里的词曲排遣心中的抑郁,抒解由衷的愧疚:
……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恋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
对于工作和所从事的事业,他们敢说无怨无悔,但是对家人,他们却有太多的负疚。如果说,到了45岁那一天真正全身而退,退回根据地去,他们觉得,用政策规定向父母和妻(夫)儿做解释,即使解释得通,总归会苍白无力,至少在感情上,家人无法接受。
所以,当真正改变身份命运的这一天到来了,招聘干部的脸上,虽然表露出来的是一份曾经沧海的从容淡定,但心中,却仍然充满狂喜与兴奋。这一天,四川省J县乡镇财政所的招聘干部们,要同本县,以及本市其他区县的所有招聘身份的人一道,集结到市委党校,参加公务员过渡考试。盼望这一天的时候,心向往之,切切梦想,真正通知定下了这一天的日子,又觉得这一天与以往的每一天,也没什么两样和特别。或许是组织上早就吹过风,心里吃上了定心汤丸,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好比是报应一样。而在组织吹风之前,走形式的两年一度的续聘合同,已有几年没签了,这没签本身,可能就是一种信号。只不过,出生成长都在夹缝中的尴尬身份,一直悬在空中,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招聘干部身份这道夹缝,自从1984年到1990年7年过后,就再也没继续走下去了。后来走马换将进机关的年轻后生们,无论从学校分配和社会公开招考进来,身份就定格为公务员,不必每两年签订续聘合同,更不会无端遭受身份歧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渡考试虽然只不过就是一种走过场,但这个过场走下来,背负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招聘身份,就要彻底甩掉了,说一点不动容,那是假的。年龄稍长一些的,这一天已经年届45岁,正好是最初约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最后期限;年轻一些的,也年近不惑。人生如梦,二十年的煎熬,挣扎和等待,梦幻成真的这一天,翻过去的日历,仍不过是轻飘飘的一页废纸。过后看来,招聘这种形式,就好像组织和这几拨人,诚心开的一个政治玩笑。
没有人说招聘是一个错误。但是之后的终结,至少算是一种默认;而在首批招聘干部即将年届45岁之时的紧急过渡,完全可以判断为昭然若揭的否定之否定。
撤销乡镇财政所 2004年,农村综合改革紧锣密鼓地铺开。20岁的乡镇财政所,又面临一个更大的政治漩涡:撤销。乡镇财政人,再度被命运推到生死边缘——重新选择去向,竞争岗位。
当年四川省改革指导性文件中明文规定,经济欠发达和不发达的乡镇,一律撤销财政所,允许在政府相关办公室,设置财务(或会计)岗位。
按照当时的相关指标测算,四川省J县的18个乡镇,只有一个乡镇符合单独设置乡镇财政所的条件。其余17个乡镇,财政所无条件撤销。
记得当年在就乡镇财政所是否挂牌的问题上,县财政和人事部门的领导座谈协商,人事部门的领导大义凛然地宣称,没得商量余地,上级的文件规定就是撤销。县财政部门的领导坚称,如果连牌子都不挂一块,完全销声匿迹了,恐怕于乡镇一级政府的政权建设、事权和财权不相匹配,会带来不利。人事部门的领导当即反唇相讥,说你们说一千道一万,说白了无非是由于改革,使你们失去了乡镇财政所那块阵地,你们今后下乡没了着落。这一记闷棍,让县财政的领导们,吃惊得睁大双眼,无言以对。如果说,县财政局的领导确实存有私心,那便是他们觉得,搞一刀切撤销了财政所,势必会伤害到乡镇财政干部的感情,他们不忍心;还有就是这种蛮横的一刀切,似乎与国家《预算法》关于一级政权一级财权、财权与事权相匹配的理论相悖逆,他们不敢说。至于什么丢失阵地没着落之类,他们实在没心思去想。后来,大约是全省各地财政部门都提出了类似的疑问,都发出类似的呼吁,上面下发的后续正式文件里,才又有了相对统一的文字表述,允许在乡镇相关经济管理办公室,挂靠一块财政所的牌子。人事部门尽管如鲠在喉,但腿肚子撸不过大胯,默认了这一做法。乡镇财政所这个走过了20年黄金时期的机构,才得以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撤销乡镇财政所后,有的乡镇在经济发展办公室(简称经发办),有的在综合事务办公室,有的在党政办公室,挂靠了一块财政所的牌子,相应保留了一个财政人员编制,占有唯一一个财政所人员编制的人,大多是原来的财政所长。在财政所名存实亡后,占据乡镇财政人员编制的那个人,在乡镇机构改革任职文件的括弧内,被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冠以“财政所负责人”的名义,而这个所谓负责人的真实身份,则是经发办主任或副主任,综合办主任或副主任,党政办主任或副主任。
之前,乡镇财政所一般都有3~5个在编人员。而且,乡镇财政所在相当一个时期,都被人们认定为政府的强势部门,财政所的人,也被大家公认是领导跟前说得上话的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个时期,真可谓人心惶惶,虽说原来都在一个政府上班,但真正面临抉择、竞争上岗时,感情因素和曾经“被强势”的潜在意识,却让撤下来的财政人,饱受了选择的艰难。双向选择的竞争机制,让一部分财政人,在第一轮,乃至第二轮竞争中,无端地败下阵来,选择不到自己心仪的岗位。既然是“双向”,一相情愿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不是能力的问题,也不是人格的问题,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好在改革时乡镇的编制数和在编人员数是对等的,有些偏僻的乡镇,甚至是有空缺的,所以,即便第一轮、第二轮没有被选择,最终,那些因为撤销而边缘化的乡镇财政人,还是在所在乡镇的相关办公室,找到了一席之地;最最不济的,也通过县人事部门的干预,安排调动到其他有空缺的乡镇履职。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如此,伤害又一次留在曾经在夹缝中生存的乡镇财政人心中!
恢复重建 改革,往往伴随阵痛。而机构改革,往往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或终止和淘汰一些落后、以至阻碍社会事业发展进步的关联产能为代价。当然,这只是就总的构架体系而言。滔滔洪流席卷的同时,泥沙俱下,未免殃及池鱼。
乡镇财政,便是被殃及的改革的陪葬品!
同样,没有人说改革出现了偏差,也没有人说当初撤销乡镇财政所是一种决策性的错误。不过明白人心里都清楚,恢复,或者重建乡镇财政,这本身,就意味着纠错,或者反正。只不过,这一去一回,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当初物是人非,到如今,已然物不是,人也非。
当省委办公厅和省政府办公厅两办关于恢复乡镇财政所的联合红头文件下发下来时,市县两级财政主管部门心中是按捺不住地莫名兴奋的。岂料到了乡镇那一头,剃头挑子却热不起来。一粒问路的石子投进湖里,别说激起千层浪花,连荡起的一点涟漪,也瞬间消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乌山不是云。那些曾经的乡镇财政人,乍闻这一消息,极少有人热血贲张,怦然心动。
解决人员的问题,成了乡镇财政所恢复重建最大的障碍。按照财政主管部门的设想,既然重建,就要高起点,高标准。要求定编定岗的财政所人员,要精通业务,要熟练掌握计算机,要有会计从业资格。可现实规划不比人心变化,别说要这要那,有那么多的条条款款,单是那些千头万绪的工作,从一开始就使许多心意彷徨的人,望而却步。原先没接触过财政工作的,敬而远之,不想惹火烧身,给自己头顶上套紧箍咒;原先一直是财政干部,后来因改革撤销机构而被扫地出门的,如今各自已有了相比财政所岗位职责轻松得多的新岗位,虽然后来被迫半路出家,但经过竞争上岗后努力地进入角色,早已对新接手的工作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再要他们重新选择回到财政所,他们也要掂量,权衡,即便感情上已经接受,但心理上曾经的阴影,让他们心生疑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怕折腾,他们更倾向于稳定。更多的人,等待观望,或超然物外。
有一个1984年招聘的财政干部,而今做民政干事,工作轻松。当乡镇领导做她的工作,让她回到财政担任会计工作,她丝毫不给领导面子,一口回绝了,说出了当初想说而没机会说的话:组织把我们当什么了,当初铁面无私地一刀切,将我们扫地出门,伤害了我们对财政的感情,我们受到了伤害而无处疗伤,差点连岗位都失去了;如今又要恢复财政所,想要人就要人,我们算什么?夜壶吗?领导说,这是工作需要。那人说,我现在的工作做得不好吗?领导只得赔着小心说出了实情,不是工作干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政府机关有会计从业资格的人难找。那人最终还是倾向于曾经从事几十年财政工作的天平,做了感情的俘虏,重新回到付出了全部青春的财政所。几年走完一个轮回,一旦接手工作,乐在其中,满腹的牢骚,便都化解殆尽,烟消云散。
还有一个1987年进财政所的招聘干部,撤销财政所后专干统计工作。儿子大学毕业后也考取了乡镇公务员,专业是计算机,具备会计从业资格,县乡两级领导都希望他的儿子进财政所。儿子征求他的意见,他给儿子泼冷水,说人往高处走,年轻人应该力求上进,在财政所干业务,一头扎进去,半天出不来,天长日久,会把人迂死,你最好慎重考虑。后来通过反反复复做工作,不但儿子选择了从事财政,担任一个乡财政所的所长职务,并且连他本人,也选择了重新回到财政所岗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是同一个乡镇),在当地传为佳话。
在很多个乡镇,原先撤销财政所后四散的财政人,在恢复重建时,都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然后毅然选择重操旧业——他们用一句玩笑话为自己的选择注脚——回家!有一部分人在不做财政工作后,心灰意冷,连会计继续教育都没再参与,从业资格证书早已作废。回到财政岗位后,他们立马投入学习,重新考证。
一个“家”字陌生而又温馨。尽管回家后面临成家立业的艰难,面临操家理业的辛苦,但是他们相信苦尽甘来,相信付出便是收获。在斗争之后,选择回家,他们大义懔然,义无反顾!
从当初的只取不予到如今的只予不取,财政的工作指向发生了颠倒过来的位移。一张“一卡通”的折子承载了农村千家万户享受国家惠农政策的资金往来,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财政来实现的。财政所的工作,沉冗繁多,千条线连着一根针,事无巨细,虽然早已从算盘、直尺、圆珠笔、复写纸过渡到电脑管理,但基本信息的采集、补贴金额的录入,这些,还是必须用手工才能实现。大多的时候,只要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敲敲打打,不知不觉就是半天,忙得连水都忘了喝上一口。恢复重建后的J县乡镇财政所,每个所一般配备2~3个人,岗位少,工作杂,一个萝卜一个坑,应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事情,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甚至不敢生病。
有一个财政所长掰着手指头向我诉苦。他说,即使在一个中等的乡镇,下面也有二三万人口,一千来户农户,单是惠农政策涉及的资金补贴发放,从农业保险,粮食直补,农资综合补贴,家电、汽车下乡,到五保户、困难户、低保户,农村社会养老补助,独生子女家庭养老补助,民政定期补助,再到产业结构调整,新农村建设,一事一议,项目多得数不清。农民可不管你通知告白,哪天发放哪样,不管你是星期天还是节假日,他们到了财政所,只要人不在,就会照着门口公开的电话打到你手上,要领这领那。天地良心,人家天远地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们都是从乡下过来的,理解他们,少不得丢开手头的事情,跑过来应付。有时候一天到晚这样上窜下跳若干个来回,时间就没了,自己安排要做的事情一样也做不成。
这个所长是个珠算高手,曾经得过地区头名。他的案头,始终放着把算盘,尽管业务工作都电脑化了,他还是舍不得抛弃算盘。对于一个干了几十年财政的人,这种算盘情结,并非怀旧那样的简单。如今中国珠算申遗成功,标志着这项功夫,确实已经没落。遗产,是用来继承的。但是,当这些与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串连起来时,那曾经噼哩啪啦通宵达旦的算盘声响,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且落寞。
我设置了一张问卷,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工作中你最怕什么?
百分之九十的人回答,勾税!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这些年,财政收入任务年年攀升,实现数却连年叠创新高。经济快速增长,GDP和固定资产投资花样翻新,白纸黑字,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但经济指标中能够转化为税收的成分,却少之又少,甚至好多新兴的企业,都在想方设法要求地方政府减税免税退税,这是一个魔杖挥舞下的怪圈。上面要的是数据,但数据之间的关联,尽管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却没人追究。勾税,成为乡镇财政完成税收任务的主要得分手段。勾税成本太高,财政所要负责处理好勾税成本。说穿了,现在的勾税,姑且不说扰乱税收秩序之类的大话,其实那纯粹是税务部门的一些人钻分税制政策、分级负担体制政策的空子,在做文章。领导们要出政绩、保帽子,只要结果,不择手段,不计成本。一句话,处理好。但如何才能处理好,对财政人无疑是一道天大的难题。说不定有朝一日事发了,领导早已调离升迁,承载后果的便是你这处理账务,为人作嫁揩屁股的人。能不后怕吗?乡镇财政有的年份支出的勾税成本,差不多是当年本级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还要多。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就经不起检验,哪怕你自认为处理得天衣无缝。
五味杂陈的从业心态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乡镇财政恢复重建了,工作也步入了正轨。但现在工作在乡镇财政战线的这群财政人,特别是老财政们,对财政工作是热爱的,对财政,是抱有希望和信心的。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如果新形势下的财政是苦差,是炼狱,他们当中,的确不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性人。佛性人首先是人,他们的修为,道行的深浅,导致他们的心态,仍然千差万别。
感情说——有几个1984年建立乡镇财政所招聘进入财政系统的宿儒元老,50多岁了,至今仍是个科员,拿相同工龄段最低级别的工资、最低级别的津补贴。他们说,俗话说三年媳妇熬成婆,但我们这辈子,就只有做媳妇的命,守着热甑子闹饥荒。因为他们一直是个乡镇一般工作员,连中层干部都不是,别的人刚参加工作,二十多岁,要么安个办公室副主任,要么是妇联主任,团委书记,人事干事,都能享受副主任科员的津补贴待遇,唯有我们这种无冕之王,干活不比人少,待遇却比众人都低,怪只怪当初一不小心嫁错了人,嫁给了财政。当初人家背后都说,财神爷财大气粗,是领导身边的红人,吃香喝辣,结果呢,啥都不是,百无一用是财政。跟财政工作有感情是不错,可惜这感情太廉价,不管(值)钱。——这是怨言,也是调侃。
别无选择说——有人用一个老字和一个混字,诠释心中的无奈。参加工作30年,干乡镇财政30年,30年如一日,一直与数字报表支票为伍,都快到退休年龄了,要改行去做其他工作,老了再出家,还不如干脆将就混到退休算了。
组织安排说——有一个财政所长,头上的头衔居然有五六个,而且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事干事,宣传委员,经发办主任,党政办主任,还兼着统计工作。我开玩笑说,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和重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长苦笑说,算了,这是苦命,谁叫我是个软骨头呢,架不住领导的劝说,今天加一项,明天加一项,一不小心,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有句话你听说过,干得越多,错误越多,说不定哪天,我会成为罪人。
我拍拍年轻所长的肩膀,说,不,还有句话你听说过,叫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尾篇
三十岁的乡镇财政,风华正茂,朝气蓬勃;三十岁的乡镇财政,几分青涩,几分成熟。三十年的步履,点点滴滴,曲曲折折,连缀成一首短诗;三十年的步履,轻轻浅浅,实实在在,挥毫出一墨画卷。诗篇短小精干,朴实无华;画面由浅入深,写意成趣。
三十年,人生最黄金的一个时段。伴随乡镇财政三十年的成长,乡镇财政人,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一份坚守,一份责任,一份情怀。三十功名尘与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不是浩叹,而是洗尽铅华的豪迈。不在乎天长地久,而在乎曾经拥有;这一段拥有,便是他们毕生的财富。
就是这些人撑起乡镇财政独有的一片蓝天。有怨,有悔,有牢骚,有调侃,但始终不变的,是坚定和付出。青春不再,白发丛生,谈不上事业有成,说不上功成名就,唯有做人,一辈子与金钱打交道,没有湿过鞋,没有摔过跤,敢拍胸脯,敢说硬话,敢于傲视苍穹,直面人生。
三十年风雨如晦,潮起潮落;三十年天翻地覆,各领风骚。曾经屈辱,曾经迷茫,曾经提心吊胆,曾经落寞忧伤。
财政是平凡的,数十年如一日浸淫在日常收支的琐屑事务中的乡镇财政人,亦如其从事的事业一样的平凡。唯其平凡,流水不腐,才平凡中见本色;唯其平凡,从一而终,才平凡中见忠贞。平凡而平实,平凡而平淡,平凡但绝非平庸。
发生过的一切都成为往事,该到来的一切还将如期而至。脚踏在坚实的乡土上,肩负的永远是职责,而信守不变的永远是曾经奉行的理财为民的诺言。
对于乡镇财政的今后,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激情,而是多了一份淡定:走着瞧,不去猜,相信明天会更好!
此情此际,我突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始终愿意相信,他们只是一群平凡的乡镇财政人,但是这样有血有肉的平凡,一样不会辱没风流人物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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